好容易挨过了半个月,皮肉的伤已经好了大半,可我莫说起床下地,便是身子动一动也疼。这烦闷让我只想发脾气,见谁都没有好脸色,宇哥更是我的出气筒,当然,对大师哥,我顶多也就只敢不搭理。
尤其这两日天色总是阴阴的,锁风轩里就更显得昏暗,澜哥来看我的时候,我正昏昏沉沉地似醒似睡,百无聊赖。
吃着他给我带来的松瓤酥酪饼,听说这位四师哥讲些有趣的新鲜事,我心情渐渐好了些。可后来听说他明日要下山去镇上,问我想要什么带给我,我登时恼恨不能同去,立时将手中吃了一半的松瓤酥酪饼狠狠一丢,道:“我什么都不要!你走吧,我要歇着。”
澜哥也习惯了我的脾气,仍是笑道:“好了好了别生气了小丫头,我走就是了,明儿一准儿给你带好吃的好玩的回来,你乖乖养伤啊。”说罢他给我盖好被子,竟然当真转身要走。
我只是赌气,哪里会如此就放过他?赶忙急叫“四师哥”。
他果然立刻又转回身来:“怎么?想要什么,只管告诉我,我给你淘换去。”
我嘻嘻笑道:“我就要跟你同去!”
老实孩子顾澜生一愣,随即又笑着哄我:“成,下回一定带你去,这会子你得好好养着……”
“我不肯!我要你明日背了我去!”我可不是那么好哄的,一把扯住他的衣袖,撒娇道,“求你,四师哥你最好了,可怜可怜风儿,这都半个月了,我都快活活闷死了。”
顾澜生这回笑不出来了,给我扯住没有办法,只好干脆坐到我床边:“乖,下次一准儿带你去。你如今还动不得,风儿你听话。”
听话?小爷我历来最讨厌的事情就是乖乖听话!他说动不得,小爷就偏偏要动个样儿给你瞧瞧,看你顾澜生还有什么话讲。
“反正我偏要明天就去。”我狠命支起身子,下半截身子疼得我一阵心慌,可我不甘心作罢,仍勉力要起身。
四师哥赶忙两手一把按住我的肩膀:“千万动不得,风儿你乖乖听话,身上伤还没好,再伤了可了不得。”
我疼得头上直冒汗,可为了跟他作对,只好狠命忍疼挣扎着要甩开他,仍旧嘴硬道:“伤处早就好了。”
这个稳重好脾气的四师哥这会子彻底着了慌,想拉住我又不敢手下用力,只能干着急:“小祖宗,别闹了好不好?求你听话行不行啊。
我正得意,哪料想忽然就听见大师哥呵斥一声“风儿”,我登时便泄了气——怎么会这样?光顾了跟澜哥闹,竟没注意那个瘟神何时进得屋来的。
四师哥显然也没料到大师哥突然进来了,立时就放开我,站起身叫了声“大师哥”,瞧他面露不悦,赶紧道:“大师哥,方才都是我的不是,不该故意逗风儿的。”
“不是你的事,你先去罢。”大师哥说罢,朝顾澜生摆摆手,却瞪了我一眼。
澜哥赶紧又道:“大师哥,风儿方才只是闹着玩而已,并不当真的。”
大师哥显然是没理会他替我开脱,仍是一句:“你去罢。”
澜哥看看我,那神情仿佛是说:“我已经尽力了,你自求多福罢。”
我历来是个福薄命浅的,所以也不敢奢望这回能无疾而终。
眼巴巴看着澜哥出屋去了,又眼巴巴看着大师哥冷冷瞧着我,我还是很快就怂了:“大师哥,我,我……”看他缓缓走过来,我惧意顿生,很想手里能抓住点什么,却只摸到一条帕子。
他走到我床边站住,冷声问:“你方才闹着要去哪里?”
“我……我想跟四师哥下山去玩。”我也是没出息,给他脸色一吓,就把实话给招了,想想自首也未必能免罪,慌忙又道,“我是跟澜哥闹着玩……”
他沉吟了好一阵,才叹了口气问道:“伤处还疼么”
我不料他忽然又转来问这个,一时不知该不该说实话,嗫嚅半天,只好说:“疼……可也不是太疼——都半个月了,该好了,我闷得很,实在……”
他又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无奈:“之前也是不忍心告诉你,你给那五十八记板子伤了筋骨,只怕这两三个月都要卧床静养,不能下床。”略一沉吟,又道:“你若从此都不想再下床跑了去玩,这会子就由着性子闹。”
两三个月,那就是好几十天啊,一想到好几十个日日夜夜我都只能呆在床上不能跑出去玩,我登时就满心委屈,扑在枕上放声大哭:“我不信……你骗我……”
哭着哭着,我忽然想到我可能是给打断了腿,更生出许多害怕和怨恨:师父好狠心!他们冤枉我,师父却把我打成这样!
这还是那个宠爱我疼爱我,抱着我讲故事的师父么?
难道就只是因为那块墨玉?
难道就因为风儿不该有娘?
难道这就是没爹没娘的“野娃子”的下场?
到后来,一切都只化作了伤心,说不出口的言语化作了说不出口的伤心,只能哭出来,哭到眼泪已经尽了力气已经没了,可伤心还是依旧,我只能继续哭,一直哭到自己沉入一片黑暗之中。
再度醒来,也不知是什么时辰,桌上灯火已昏,屋中并没有旁人。我心绪黯然,昏沉沉地正待要合上眼睛,却突然瞥见枕边放着我的墨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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逸阳沐浴更衣已毕、回到棋窗茶绿的时候,天已过了定更时分。
笛轩刚好端了茶进来,见逸阳只穿了家常的白绸子夹衣裤褂,便抿嘴笑道:“大师哥这又是一连几日衣不解带地守着风儿,如今这会子若不是师父有命,只怕大师哥还不肯回来歇上一歇呢。”
逸阳只一笑,并未答言,在桌边坐下,见桌上依旧纤尘不染,心知笛轩又特意来自己屋中打扫,自己说过几次,奈何她还是要做这些杂事,心下过意不去,又不好开口。
笛轩轻轻将茶盏放在逸阳手边的桌上,瞥见逸阳白净修长的手指在灯火之下宛如玉雕,雪白的袖口边上微微磨毛了的一处,用素白色的丝线捻了最细的银珠线绣了小小一朵缠枝莲花,想来若是自己如今再绣,应该还能绣得更精致些。心下悄悄叹息了一声,轻声问了声:“风儿可好些了?”
逸阳听她提起风儿,不由得叹了口气,微微摇摇头,方开口道:“还是不见多少起色,仍旧是不能动弹。”见桌上自己几日前闲时抄录的《蝶恋花》:
谁道闲情抛弃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
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楼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随手拿起那素笺,夹进一本《淮南子》里,又道:“风儿那孩子向来淘气,也是该好好教训教训,只是别气坏了师父。”
之前逸阳不在之时,笛轩早将那素笺上的词句细细看过几遍,虽然看似是随意抄录了一首欧阳修的小词,但笔意却与逸阳平时大有不同:少了素日的雄穆峻逸,倒多了些风流温蕴,尤其是其中那个“风”字,写得婉转流连,情深意长。
笛轩心下一疼,忙笑着掩饰:“师父对风儿,左不过也是恨铁不成钢罢了,哪里会当真气坏?方才师父得知风儿哭晕了过去就赶过去瞧,大师哥难道看不出师父也是心疼得紧?”
一想到师父走进风儿房中,看见她昏睡中满面泪痕那一霎时脸色的莫名变化,逸阳如何不明白其中必有隐情。而师父让自己回来歇一会子,其实也是想趁着风儿昏睡未醒,单独看一会儿风儿。想想自己又何尝不是?也只有在风儿不知道的时候,才敢拿出些真正的心肠来对她。
不想再说,只怕触动自家的心思,逸阳看茶盏里是“雪珠银针”,轻啜了一口,只觉回芬流香,神清气爽,不禁赞道:“好茶。”
笛轩脸色登时烧上了两朵烟霞,忙微微低了头。等了好一会子,又不见逸阳还有言语,抬头看时,见他正对着茶盏出神,心中有话,轻轻咬了咬嘴唇下了决心,开口道:“风儿也不是小孩子了,十二岁的年纪还是这个性子,闯出这样的祸事来还只一味地任性,受些责罚也是理所应当,她又何来这样的委屈?”
逸阳回了神,长长叹了口气道:“按规矩我教导风儿入门头三年,这如今已经五年有余,也仍旧是不见她长进,说到底都我的不是,师父该责罚我才是。”
笛轩登时急红了脸颊:“怎么能怪大师哥?就风儿那个性子,这几年来师父拿她也没法子,大师哥又能如何?我看……我看倒不如让师父亲自教风儿,好不好一气儿连番重重管教她几回,也没准倒能扳正了她的性子。”
逸阳明白她是替自己着急,故意笑道:“你这是说都是因为这几年我护着风儿,才没让师父彻底管教好徒弟么?”看笛轩急得要跺脚,站起身走到笛轩身边,“风儿如今这番也吃得教训了,她终归是孩子心性,脾气又倔,难不成真要打死她?”说罢摇摇头,微微苦笑,便去拿过外衣。
笛轩看他这又是一副要去锁风轩的架势,心里一时说不出是何滋味,一瞬间也不知翻转了多少心思。只觉得自己如同那白瓷茶盏中的茶芽,在最好的春浅时分,将最娇嫩最青春盎然地采撷下来,不知经过千百番地揉搓翻滚晾晒火炒,又千万小心地当做珍宝般留存了经年,好容易烫在滚水里释放出一腔隐忍深藏着的清纯处子般的最后生气,结果,也不过只换来一句“好茶”而已……
笛轩眼底的泪并没流出眼睛,却直直流进心里。咬了咬牙,柔声唤道:“大师哥,这会子就要去锁风轩么?”也不待逸阳答话,又道,“莫如迟些时候再去的好。我方才经过锁风轩之时,瞧见暮宇刚刚进去,风儿应该是醒了,我听得风儿正跟暮宇哭诉,说的都是那些‘墨玉回来’‘师父好狠心’之类的体己话。他两个毕竟是自幼青梅竹马在一处,风儿对暮宇感情自然比旁人要亲厚得多,她心里的话自然也只愿意说给她宇哥听,而对师父和大师哥,她如今只是又怕有怨。大师哥若是这会子过去,岂不……岂不反为不美?”一口气将这些话都说了出来,便再不敢抬头看逸阳的脸,只深深低着头。
也幸亏她并未抬头,逸阳只听得“青梅竹马”、“旁人”几个字,便如同遭了当头一棒,生生愣在当场。
窗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淅沥潇飒的秋雨,生出瑟瑟寒意,从窗棂间透进来。
许久,逸阳回缓了脸色,仍旧拿起外衣披在身上,两次竟没将手伸进袖中,第三次方将衣袖穿好,木木然说道:“也罢,我也不去做那等大煞风景的事情——我去师父那里。”
笛轩心中仿佛刚刚经历了红莲业火,玉石俱焚之后一片空空如也。默默给逸阳拿了腰带过来递上去,低着头,只是不敢看逸阳的脸。
逸阳心不在焉地掩上衣襟,手也听不得自己使唤,一颗心更是放不到原位,也不知它要飘去何处。一时怕师父问起风儿,又不想去师父那里,可实在想不出自己到底要去何处。或者,只要远离锁风轩便好。
逸阳伸手正要从笛轩手里取过腰带,忽听得锁风轩传来风儿一声惨叫,声音虽不甚大,却凄厉之声分明。逸阳略略一愣,收回手只说了句“出事了”,便匆匆出屋直奔锁风轩,全顾不得淅淅沥沥的漫天秋雨。
笛轩再抬起头,眼前已经不见了逸阳,略想了想,忙拿了逸阳的腰带,又取了一件青袍,拿了油纸伞,也匆匆追着逸阳往锁风轩去。
不过一刹那功夫,空荡荡的屋中便只剩了一盏孤灯,照着冷清清半盏残茶,茶香幽幽散去,无人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