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绵绵数日不休,天气一日凉似一日。总算这日雨停了,可天仍是阴沉沉的,显得越发的阴寒袭人。
这连店镇虽不算大,但距京师不过百十里路程,又紧挨着官道,也算是方圆百十里最热闹的一处歇脚地方了。好容易今日雨停了能做生意,赶路的、上街买东西的越发多些,买卖铺户也就越发的卖力,一时间倒似是比平日更加热闹繁盛些。
眼看时近晌午,卖吃食的更是要越发抖擞起精神,吆喝声混着吃食的香味,最是能招揽客人上门。天气也很给凑趣,阴阴沉沉的让人更容易觉得饥肠辘辘,就是不饿也想吃口热面喝口热汤舒服一下。
果然卖汤面的摊子和旁边卖热包子的摊子生意尤其兴隆,热腾腾的香气仿佛长了手,勾引着路过的人。
打开的蒸笼上,新出锅的包子散出肉香,十几步开外都能引得人口水直流。包子铺掌柜忙着一边将铜钱扔进钱柜中,一边用递出热气腾腾的包子,一张肉脸也加倍地喜笑颜开,仿佛他就是个肥大的肉包子成了精。
突然,掌柜的脸上瞬间没了笑容,三步并作两步就从笼屉旁窜出来,在人们惊异的眼光中,一把抓住了一个小叫花子的后脖领。这小叫花子约莫只有六、七岁的年纪,小小的个子,一张小脸脏乎乎的,衣衫虽不甚污烂却也很是单薄,头发乱糟糟地用布条一扎,也看不出是男是女。
小叫花被突然的变故吓得一愣,之后便拼命挣扎,可两只小手里扔各握着一个包子,舍不得松开。周围的人见是小叫花偷包子,也都乐得看个笑话,一时间围拢上来不少人。
包子铺掌柜骂道:“这小野种叫花子也敢偷老子包子,看今天不打死你!”还没来得及动手,一旁又窜出一个八、九岁大小的瘦瘦的叫花子,直扑到老板身上,死死攀住掌柜的胳膊,嘴里还叫着“你放开风儿!”
包子铺掌柜狠狠一脚便把那个想救人的小叫花踢了一溜跟头出去,偏那小叫花方才抓得紧,竟将老板的衣袖都扯去了一大截。包子铺掌柜心疼衣服,更是怒不可遏,一巴掌重重打在手里的小叫花的脸上,小叫花一声惨叫,半边脸颊登时便紫涨起来,嘴角和鼻子也都淌下血来,一双黑乎乎的小手拼命护住头脸,手里的包子也掉在了地上。
老板正要再打,那个被踢出去的小叫花已经又挣扎着爬起身来,冲过来仍旧拼命攀住掌柜的胳膊。掌柜的几次挣脱不得,一把将手里的小叫花扔在地上,还不待他爬起身,便一脚踩住他的后背,腾出手来撕扯挣脱了救人的小叫花,又是狠狠一脚,将他踢出去一丈来远,重重摔在地上。掌柜的脚下踏住的小叫花想趁他踢人之际爬起身来逃走,那掌柜的倒是手疾眼快,还不待他直起身子,便是一脚蹬在他肩头,小叫花一个跟头便又趴倒在地,后背又给掌柜的一脚踩住。众人看得兴起,竟有人叫出好来。
包子铺掌柜的越发得意,将踩在脚下的小叫花提将起来,又是狠狠一巴掌就扇在小叫花的头脸之上,见小叫花仍不求饶,扬手便要再打。那小叫花死死咬着嘴唇,一双大眼睛里汪汪满是泪水,却不肯哭出声来,此时见他还要再打,心知挣扎不过,吓得闭上眼睛,泪水把一张脏乎乎的小脸冲出两条白痕。
正此时,只听人群中有人朗声说道:“掌柜的,放下他!我赔你包子钱!”包子铺掌柜的一听到“赔钱”二字,登时怒气便平息了一大半,嘴上却仍不肯放松:“赔就拿钱来,空口白牙做人情,哪有那么便宜?——再说哪里只是包子钱?老子的衣服也给这两个叫花子扯坏了!”
众人都忙看向说话之人,见只是个衣着简素的蓝衫少年,年纪看上去也不过十四、五岁,但气度从容,玉树临风,竟有股说不出的贵气。
少年也不答言,掏出一小串铜钱,扬手便丢到包子铺笼屉旁的钱柜边。掌柜的眼睛立时被钱引到钱柜旁,顺手把手里的小叫花往地上一丢,便跑到钱柜边抓了那串铜钱一五一十地数起来。
之前救人的小叫花给刚才掌柜的那一脚踢得不轻,此时才挣扎着一瘸一拐地跑过来,扶起偷包子的小叫花。偷包子的小叫花用黑乎乎的小手先抹了抹鼻子上的鲜血,又忍不住抹眼泪,看得出是强忍住不肯哭出声来。他额头刚刚被摔破,也淌下血来,看着十分狼狈不堪。
见打人的收了阵势,挨打的也没有哭闹,看热闹的人便开始散去。
那蓝衫少年走到包子铺前,又掏钱买了四个包子。包子铺掌柜的仍是恨恨不已,嘴里嘟囔着:“这两个小叫花子天天说找什么师父,我呸,找个屁!千万别上他们的当,还不是两个小贼。”
少年温和一点头,说了声“多谢”,转身走到两个小叫花面前,蹲下身,把包子递在那个偷包子的小叫花面前。小叫花看了看少年,又看了一眼包子,偷偷咽了口唾沫,然后竟摇了摇头:“我不要,我以后永远都不吃包子。”
少年见小叫花额上的血淌到眉边,从袖中拿出一块素白手巾便要给他擦拭,那个大些的小叫花立刻上前一把推开他的手:“你别碰风儿!他是我弟弟!”说罢便用手去抹风儿额上的鲜血。风儿仰着脸让他抹去脸上的血,然后悄悄拉了拉那个大些叫花的衣袖,小声说:“他是好人。”
少年把手巾放到风儿手上:“你叫风儿是么?”风儿点点头,又一指那个大些的小叫花:“他是我宇哥。”少年又转头问那个大些的小叫花:“你是宇儿?”那小叫花倒一摇头,仍旧护在风儿身前:“我叫许阿宝,我师父给我起的名字叫许暮宇。你不要叫我宇儿,只有我师父才能叫我宇儿。”
少年又问:“那你师父去了哪里?”闻听此言,一旁的风儿已然抽泣起来。少年看着他隐忍不敢哭出声来,看他方才挨打时都不曾哭泣,心下不禁恻然,沉吟一下,方问道:“我帮你们找师父如何?”
暮宇直接摇头:“不用,我们自己会找。”
风儿揉摸着泪眼,抬起头看看暮宇,再看着少年,又看向暮宇,道:“宇哥,他是好人。”
那个救我的少年牵着我和宇哥的手走进一家饭馆。
他的手很白很干净,显得我的手更加脏乎乎的难看,我挣脱开他的手,他停了步看着我。我看不出他有什么表情,犹豫之下,也只好开口道:“我的手很脏,我想洗手。”他微微一笑,便招呼店小二打盆水来。
店小二犹豫了一下,还是端了水来,看我和宇哥互相洗手洗脸,涎着脸跟正在喝茶的少年搭话:“这位小爷当真是好心肠啊。我眼瞧着这两个孩子在镇子上来来回回转悠着得有好几天了,刚来的时候还齐整,可这几天没吃没喝没爹没娘没人管的,也都成小叫花了,看着也当真怪可怜见的。”见少年并不答言,又说:“这也就是遇见您了,这要是给人牙子骗了去,卖去做小厮也罢了,万一要是给卖去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就太可怜了。”少年只微微一笑,点点头。
那店小二又试探着问:“您这是做善事要给他们顿饭吃?还是要捡了他们回去?”少年方才开口:“听说他们要找师父,看能不能帮忙找到。”
店小二见他贵人语迟,但语气甚是温和,登时倒来了精神:“我的小爷,这两个孩子才多大?哪里能说得清啊?我倒是听他们四处打听一个白胡子老道人,可真的是没人见过。这附近和尚尼姑都有,道士却是少见,更别说什么白胡子老道了,你说我们要是看见了哪能不告诉他们呢。他们两个说他们住在北山那边的道观里,可这十里八村的谁不知道北山上那个老早就荒废的破道观闹鬼啊?您别说住人了,那附近连樵夫采药的都不敢近前。这两个孩子只怕是记错了。”
我正要洗脸,一听这话心里登时急了,赶忙跑过去说:“你胡说!我没记错,就是那边山上的,我们就是从那边来的,我一直都住在那儿,真的真的。”说罢赶紧朝北面窗外指了给他们看。
少年点点头:“好,我知道了。你先不要洗脸,这里没有药,你额上的伤处沾了水只怕会疼。”说罢,又从袖口里掏出白布手巾,把我刚刚溅到脸上的水仔细擦去。转头向小二道:“小二哥,劳烦你赶紧去厨下催催,快些把面端上来,他两个都饿坏了。”
我和宇哥各自吃了很大一碗面,宇哥还吃掉了两个肉包子,我却不吃包子,以后永远都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