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师父用拂尘打后留下的青痕数日后才消去,我也再不敢去问师父要爹娘了。
师父第二日便带了糖粉糕和莲子糖给我,我不想再惹师父生气。
我偷偷问宇哥,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不能要爹娘。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要了爹娘到底要做什么,只是宇哥说每个小孩子都该有爹娘。可我师父也有胡子可以抓,宇哥就说师父的胡子别他爹的胡子长得多。师父也能给我糖粉糕吃,应该比宇哥说的娘能做出的糖饼子好吃吧。
我给宇哥分吃师父给我的糖粉糕和莲子糖,他说比他娘做的糖饼子好吃。
每每吃莲子糖,我都会吐掉莲心,我告诉宇哥说莲心很苦很苦,他却说只有一点点苦,跟糖和在一起,就还是甜的。
师父从未这样一去数日不回。
因为天黑的时候,师父总是在风儿身边的,我怕黑,天生就怕黑。
观里的夜晚,没有一星灯火。有时候有一轮明月照得清辉满地,这个杂草丛生的几进院子就恍如天上宫阙。有时候天上只有漫天星斗,躺着正殿破了的屋顶下,看着星星发呆,觉得夜晚也会很有趣。最害怕的便是星月无光的时候,道观里就变得说不出的诡异,糟朽木料的霉味会尤其使黑夜变得阴沉,到处都是黑沉沉的。
我害怕孤零零站在黑暗里。师父知道我怕黑,所以从来都是在天色变暗之前便回来。
可如今师父如何就忘了风儿呢?
这几日先是阴霾暗天,后来便是风狂雨骤,雷电交加,我和宇哥蜷缩在一处,相拥着却睡不着,虽然这间小配殿屋顶还不漏雨,可窗棂残破,风雨还是吹进屋中,窗外惨白的闪电,勒得殿角屋檐、草木藤萝都魅影幢幢,震人心魄的隆隆雷声更让我心惊胆战。宇哥一直抱着我,我不住发抖。
我饿,我冷,我害怕,我没有依靠。
宇哥的肚子也在叫,我们俩的手一样的冷,冷的抱在一起都在发抖。
我特别的怕黑,怕冷,怕孤单,后来这种害怕的感觉会时不时出现在我梦里。每一次在梦里,我都和当时的小风儿一样,只是害怕,害怕得忘记了要哭。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雨也渐渐止住了,我才觉得心安了些,困倦极了只是想睡,可饥饿却让我怎么也睡不着。我和宇哥的肚子都在叫,饿得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们竟然都在哭泣。
突然,宇哥一挺身坐起来,拉着我说“风儿,咱们出去找吃的如何?”
我只听见了“吃的”二字,忙睁开眼问:“哪儿有吃的?”
宇哥用手抹着我脸上的泪痕:“出去啊,咱们出去找吃的,观里什么也没有。”
出去?我犹豫。
我从没走出过这个观门一步,那次也只是看了一眼……
就是宇哥来到观里不久,告诉我原本他家住在一座山上,附近有一条溪水,我才知道在这高墙之外,竟然还大有天地。
我哪里忍得?趁着师父午睡的时候,一定要宇哥带我出去看看。
观门早已锁死,我俩寻摸好一阵,才选定从西墙边一棵龙形遒劲的油松,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爬上了靠着松树边的墙头。
我刚刚只看到墙外一带青山和远处隐约的一座房舍,便听见师父一声断喝“你两个好大的胆子!”
我回头见师父正站在院中,一时害怕,险的跌下墙来。
突然只觉一阵风起,便已被卷入其中。待我回过神来,已然是给师父拎下墙来了。
师父拎了我和宇哥进了屋中,甩手就将我两个扔在了蒲团上。
蒲团虽破,摔在上面倒也不甚疼痛,我刚刚爬起身,便听师父问:“谁许你们出去来着?”我一吐舌头:“我们没有出去啊,一步都没出去!”宇哥嘻嘻笑着附和。师父问:“谁想出的主意爬树上墙的?”我哪知个中利害,竟一昂头,还以为师父要夸我聪明呢:“是我。”师父点点头,冲我一点手“好,你近前来。”
我哪里知道刚刚上前一步,便给师父抓过去按伏在供桌之上,还来不及挣扎,拂尘便重重落在我身上,一下又一下,我急疼之下又哭又叫,却是不能挣脱。
宇哥抱住师父的腿不住地哭求:“师父,求您别打风儿了,他还小,都是我的主意,打我罢……”师父只是不理,将我打了十几下后,又一把抓了宇哥:“你也一样逃不得!”也一般将宇哥按在供桌上抽打。宇哥开始还咬着牙,后来也忍不住呜呜哭起来。
挨了打,我俩又给锁进后院中一间无窗的小屋中,我又疼又怕,哭的天昏地暗。
宇哥趴在我身边,用手给我抹泪,不管他如何哄我,我只是哭个不住。突然,宇哥问:“风儿,你方才看见山没有?那边还有个镇子呢,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呢……”
偏我这个没出息的,听说这个便分了心,抽噎着道:“看见了,那个有房子的地方就是镇子么?……我想去玩儿……”
宇哥便给我讲起镇上好玩的物事,我听得入神,觉得连身上的疼都好些了。
师父放我俩出来的时候,我还是搂着师父的脖子哭个不住,师父的银发上沾了我不少泪。
茅草是苦的,槐树花是甜的,可惜这个时候槐树花却还没开,师父说槐树花是春天开的,现在天已经很凉了。
我和宇哥在院子里一遍又一遍地找能入口的东西,饥饿,让我俩不住地去井边喝水,喝得走路的时候肚子里也波澜激荡。
我倒很羡慕蚂蚁了,只要一小口食物就可以吃很久,很久不用饿得眼冒金星。
总觉得师父会在下一刻飘然回来,还会抱起我,摸着我的头问我今天有没有淘气。
仿佛还是昨天,也是个秋雨生寒的下午,师父在打坐,我玩儿累了就倒在蒲团上睡着了。睡梦里只觉得周遭阴寒,不管怎么缩着身子还是觉得冷。辗转间觉得似乎被人抱住,那怀抱甚是温暖舒服,我睡得甚是香甜。
醒来睁开眼睛,殿外仍是白雨绵绵,湿漉漉冷瑟瑟,师父仍在打坐,我却是被抱在在师父怀里。
我偎在师父怀里,吃着带着栗子香味的糖粉糕,师父点着我的鼻尖笑骂道:“馋丫头,不许掉到师父衣裳上!”
我饿,我想吃糖粉糕,我想在师父怀里吃糖粉糕。
我忍不住想要大哭,可我只哭了几声就再没了力气,眼前有很多银白色的星星,蝴蝶一般飞舞闪烁,我呆愣愣地看着,真的很漂亮啊。
不知道这些星星可以吃么?
宇哥听我说我看到星星,他的大眼睛越发黯淡:“风儿,咱们还是出去吧,我昨天就饿得看见星星了,我们真的会给饿死的。”
我眼前的星星慢慢消失了,心慌的感觉也好些了,我不知道什么叫“饿死”,或者说,我不知道什么是“死”,所有我并不怕,我只是饿。我摇头说:“我不走,我就在这里要等师父回来。”
宇哥这次没有由着我,他拉着我的手就往那株墙边的油松走:“风儿,咱俩得出去找师父,师父说不准是出事了,咱俩得去找他回来。你还有力气爬树么?”
费尽力气爬上树,我却再没力气攀到墙上,是宇哥使出吃奶的力气把我拉了过去。沿着墙头上一点点攀到一棵老藤的边上,我俩沿着老藤小心翼翼地爬了下去,所幸藤倒是没断,只是我俩的手上脸上腿上全都划破擦伤了。
可我顾不上疼痛,我第一次看见一个那么大的世界,天那么大,大得没有边界,远处是层峦叠嶂,近处是老树怪石,不远处的杂草间隐约似有人迹小径。
宇哥拉着我就跑:“风儿,这儿有人走过,有人的地方就有吃的!”
我还是忍不住问宇哥怎么办,真要是师父回来看见我俩偷偷跑出来,肯定不会饶了我俩的。
宇哥用力拉着我的手:“没事,就当出来玩儿玩儿罢了。要是师父真发火了,我替你挨打好了。”
其实,我宁可师父回来打我,我更怕的是师父不再回来。
但我和宇哥都不会说出师父不回来的话来。只怕说出来了,也许就会变成真的。
之后的几天,为了吃的,我和宇哥四处讨过,也偷过。我俩像两只流浪的小狗,四处找吃的,找能过夜的地方,找那个能给我一切的师父。
幸亏有宇哥,宁可自己饿肚子想法子让我吃饱些,每个夜里都紧紧抱着我,因为一旦我发现自己在黑暗里无所依靠,我就会忍不住地大哭。
因为我除了哭,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我的手和脸也变得又黑又脏,身上的衣服也越来越脏,越来越破旧,没有师父给我们梳头,我和宇哥就干脆都撕块布条把头发好歹胡乱扎住就算了。
也不知师父要是看到我俩这幅落魄样子,会不会气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