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故事开始的时候,风儿还只是风儿,不过是个六、七岁的孩子。
因为白胡子老师父在荒草丛中、饿狼口下把他(她?)抢回来的时候,风儿还不过是个只知道哇哇大哭的奶娃子,师父也不知道这娃子的确切生辰时日,故此也难算知他(她?)如今究竟是六岁还是七岁。
风儿还只是一个孩子,一个来历不知、姓名不全、年龄不详、性别不明的孩子。
似乎关于风儿的一切身世来历都还是谜,也许此后要用他(她?)之后一生的岁月和不寻常的遭际才能一一解开。
可对一个小孩子而言,这些都似乎并无甚紧要,只要有个住处,有的吃,有的玩,有个人关爱便足够了。
拥有更多固然是幸运,但若能不失去,便已经是很好了。
对于尚在年幼的风儿,眼前这些许物事和快乐,也终究是留不住的。
当真是怪不得风儿,也怪不得风儿的师父。
上天注定要悠然坐看这样一出大戏开场,哪里由得尔等凡人去问为什么?
人间一切悲欢爱恨的故事,无非“冤”“怨”“缘”。
哪一样也不由凡人来决定,却都由凡人来承受。
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放不下。
无非冤孽而已。
偏偏,不是冤家不聚头。
正文:
天已经又黑过五次,观里已然是没有可吃之物了,师父却仍然不曾回来。
我饿,我害怕。
虽然宇哥总搂着我说“没事、不怕”,可他也不过只比我大两岁而已,他又何曾敢踏出这道观半步呢?
师父为何还不回来呢?师父忘记风儿会饿么?师父不要我们了么?
自从我有记忆开始之时,周遭一圈高高的灰色石墙便是世界的边界,我整个世界的边界,围着眼前这几间蛛尘充栋的道观大殿、和满是荒草落叶的院子。
那个老得连眉毛胡须都已雪白的道人是我师父,而我却不是他的道童。因为似乎他自己也并不信什么“道”,他对那大殿里破旧的塑像也象对我一样,有时一脸庄严地沉默很久,有时又唠唠叨叨地不知道在讲些什么。
我一直以为整个世界里,就只有我和师父两个人,就只有师父出去和师父回来两种不同。
我也不记得宇哥到来之前我有多大,我只记得我总是独自在这几重院子里跑来跑去,一会儿坐在大殿生着野草的石头台阶上看着天上的云彩发呆,一会儿跑去塌倒的石碑边上看蚂蚁搬东西,直到我师父回来,站在大殿门口叫我:“风儿,你过来。”我便跑过去,抓着他陈旧却仍旧干净的道袍要吃的去喂蚂蚁,也喂饱我自己。
师父常一手抱起我一手翻看我的手掌,笑道:“手这般脏,师父便是有好吃的也不给这个脏风儿。”我就嬉笑着在他怀里拿他的胡子擦手。
因为我知道,师父是疼爱我的。
也记不得到底是哪日哪月,天晴还是天雨,好像是个让人困得只想睡觉的寻常午后,师父回来后并没有如往常一样抱起我。
暮宇便是那时候出现在师父身后的小哥哥,师父还笑着说“风儿过来,叫小哥哥”。
所有记忆中,除了师父,我便只见过这厮。他比我高,瘦瘦的身子,大大的眼睛,手指甲黑黑的,竟然还流着鼻涕,我忙躲到师父身子另一边:“我不要小哥哥!”
不过我哪里会真的不要这个小哥哥呢?他洗干净了,也还是个挺好的玩伴,他比蚂蚁和云彩都不知好玩多少倍。
他会用长长的荻芦草编出一个个小房子似的的轿子,会用土和成泥巴捏成许多我不认识的东西,还会捉了蚱蜢偷偷放在师父的茶碗里。
师父只是微笑着看着我们两个成日价打打闹闹,见哪个玩儿得身上脸上脏了,就叫我们去自己洗干净;茶碗里跳出个蚱蜢他就无意地微一侧身放掉蚱蜢,再佯做恼怒抓住我们去瘙痒。
也许真的是懵懂无知,谁在乎时光会流逝呢?谁在乎过去的就是失去了呢?谁稀罕昨天?反正明天之后还有明天,天气冷了也还会变暖,树叶子掉了还会长出新的。
日子仿佛没有尽头,不需计算。
以至于师父说我应该是六岁的时候,我都不知道六岁到底是何含义。
师父让宇哥也叫我风儿,让他照顾我,因为他就是我的小哥哥,说我是他弟弟,做哥哥就要好好保护弟弟。
我不懂为什么叫保护,也许就是让他哄着我?或者就是陪着我玩儿?还是干脆就是让他全听我的?
反正谁在乎呢?我整天都只是忙着玩,才顾不上花心思去想这些东西。
只是宇哥来了之后,我的世界好像一下子多了许多东西,原本的一切似乎就是从那时候起开始乱了套。
最先就是某个夏日闷热的午后,师父让我俩在井台边洗澡冲凉。我俩正一边洗澡一边互相泼着水打闹,他却突然就丢下我,直直朝着大殿里跑去,一边跑还一边大声喊着:“师父师父!”把我一个人扔在了原地打愣。
师父正坐在蒲团上合着眼养神,听得他喊叫,睁开眼见他连衣服都没穿,一身湿漉漉地就跑到眼前,也忙问:“宇儿,怎么了?”他拉着师父衣服就大叫:“师父师父!错了错了!风儿不是弟弟,风儿是妹妹!”
一向和蔼的师父突然沉下脸,拉了宇哥的手郑重道:“宇儿,你仔细记住了:风儿就是弟弟!”
对了,也是他害我平生第一次吃了苦头。
因为宇哥说起了“爹娘”,他说他爹娘都死了,死了就是再也找不见了。
我不知什么是爹娘,他说爹娘就是最最疼爱他的那两个人,爹会有胡子,娘会做好吃的糖饼子。
我问他“师父也有胡子,师父是我的爹么?”他说不是,爹都是和娘在一起的。
我不知道为什么宇哥有的我却没有,丢下宇哥便径直跑进西厢配殿找师父,也不管他正打坐,一头就撞进他怀里叫“师父师父,风儿要爹娘,风儿要爹娘!”
师父原是笑着拢我在怀里,一听我说要爹娘,却突然沉了脸“你问这些个做什么?小孩子不许问!”
我哪里肯作罢,扯了他的胡子撒娇“宇哥有爹娘,风儿也要爹娘,风儿的爹娘呢?师父你给风儿爹娘!”师父突然一把将我推开,斥道“胡闹!不许问了。”
我从未见过师父如此疾言厉色,委屈顿生,扯住他的衣袖不肯松开“师父,你给我爹娘嘛!宇哥有,我也要,风儿也要有爹娘才罢!”
师父喝了声“住口!”一抖衣袖,我便给他一个跟头甩了出去,直跌在地上。我只觉得头上碰得生疼,正待要哭,师父已然抢上前来抱起我又坐回到蒲团上,轻轻揉着我额上的青包,哄我不要哭。
我一见他脸上满是担忧心疼之色,干脆搂住师父的脖子哭闹起来:“我要爹娘!我要爹娘……师父不疼风儿了,风儿要爹娘嘛……”以前每每想要什么,撒娇哭闹痴缠到最后总能让师父心软答应,所以我哪里理会他是软语哄我,还是疾言喝斥?甚至他说要打我,我都不以为意,反正我想要爹娘,我想要人疼我,我想要吃好吃的糖饼子。
正哭闹间,我突然觉得自己给师父提起来,趴放在师父腿上,我一愣,便觉得屁股上骤疼,我大叫一声,待要挣扎,却给师父一把按住,师父手里的拂尘杆子便是一连三下打下来。
我哪里吃过这样的苦楚,直疼得大哭起来,若说刚才的哭闹是三分真七分假,这时却当真是如假包换的大哭了。
只听得师父厉声说道:“小孩子不准问这个,听到没有?”我心里委屈,害怕之下也不知该如何逃脱,只是越发大哭起来,屁股上便又挨了更重的三记拂尘。
疼痛之下,我傻傻地连挣扎都不知,只是哭喊“师父,风儿疼——”,直到师父说:“你以后还问不问、要不要爹娘?”
我这时候才总算是明白了如何才能停止挨打,忙哭道:“我不问了,风儿不要爹娘了……风儿疼……”
又疼又怕又委屈,我也不知师父是何时松开我的,仍只是趴在他腿上得哭得肝肠寸断。
师父显然是心软了,又将我抱在怀里。
我看他不再是方才那般骇人脸色,心下渐渐也不再害怕,只是仍旧委屈,抽抽搭搭地哭个不住。
哪知我的屁股一挨到他腿上,疼得我竟是“哎呦”一声,登时又是哭得痛了。师父忙将我打横抱住,轻轻褪下我的裤子,见我屁股上一片青紫伤痕,叹息一声,轻轻揉揉我的伤处,抚着我的背心哄道:“风儿乖,不该问的不要问——好孩子快不哭了。”
我也哭得累了,见他又恢复了平时的一脸慈祥颜色,立时也忘了身上疼痛,翻身一把扯住他的白胡子撒娇道:“师父坏!风儿要吃糖粉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