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玲老家就在C城下辖县城的一个较为偏僻的小村落。离国家公园约两个小时的车程。在经过一座显破败萧条的小镇后,晓玲指引我拐进一条两旁尽是茂林修竹的乡间小路。黄泥路并不好走,颠簸前行了有20多分钟,忽然地势开阔起来。一道河岸堤坝横亘面前。我们把车开了上去。居高望远,视野豁然开朗。
只见远处青山隐隐,近处小河蜿蜒流淌,山脚下或高或低错落有致地散布着座座灰砖黛瓦的屋舍。一块块绿油油的水田顺山形地势平整铺开如星罗棋布。荷锄暮归的农夫三三两两走在田间陌上,几头闲散的水牛倒卧在堤边草地上悠然自得。傍晚夕阳斜照,山间田头一片金光。缕缕炊烟随风袅袅轻飏,呈现一派宁静和谐的田园风光。
我无名地想起了我离开多时的老家。心头起了一股乡愁。
“我有两年没有回来过了。”晓玲感慨地说。
这里是晓玲老家,但晓玲并不是生于斯长于斯。她父亲是那种读书改变命运的典型。虽然出身贫穷农村,但从小读书很有天份,人又用功苦学,最终鱼跃龙门考上名牌大学并留在了大城市里。现在是某学院历史系教授。晓玲是中专教师,她哥哥留学海外,现任职于美国某会计师事务所。晓玲家庭也算得是书香门第吧。
我们的车从坝上转下来到了村口,晓玲的伯父已迎了出来。之前我们离开国家公园时晓玲已给伯父打了电话,所以他已算了差不多时间提前等待了好一阵子。晓玲伯父65岁不到,人干干瘦瘦皮肤松弛黝黑,加上头发全白,显得比实际年纪苍老。但腰板硬朗,步履沉稳,精神还是很瞿烁的样子。
晓玲和伯父寒暄几句后介绍我说是她的朋友。
晓玲伯父似乎心有会意,和善打量着我,连说:“不错,不错。”
我礼貌向他问好,他说:“方老板,不要嫌弃我们这里乡下地方啊。”
“叫我子程好了。不敢不敢,我也是从农村出来的。”
于是,晓玲伯父一边带路,一边询问我是哪里农村,现在又是做什么生意。我一一回答,却觉得他好像在替晓玲问询我底细似的。
因为前面的路再也开不进汽车了,我们把车子停靠在一所乡村小学的门口,拿了行李跟着晓玲伯父一转两转走过几条窄窄的满地狗屎鸡屎的石板路,来到一座池塘边的建筑式样有别于其他屋子的三层小洋楼门前。
这是晓玲伯父的家,但其实是晓玲父亲早几年出钱盖的房子。晓玲老家是属于较贫困农村,当年晓玲父亲能走出山区读书,靠的是全家缩衣省食,竭力供养,牺牲掉哥哥和两个姐姐的读书机会换来的。晓玲伯父一生务农,留在老家守着几亩薄田,完全靠天收成,经济来源有限,至今虽已脱贫但未算小康。所以晓玲父亲多年一直对老家哥哥姐姐都有金钱和物质的资助。包括出钱盖这座房子也是为了伯父一家能住上砖瓦屋,因为之前伯父一家住的只是棚屋。
这座房子晓玲父亲留有两间客房,方便每次回老家居住。但实际上受时间或其他因素掣肘,毕竟也没有住上多少回。
晓玲还告诉我,她有一个80多岁的姑婆,就是晓玲已过世的爷爷的胞妹。因为终身不嫁,没有后嗣子孙孤独无依,所以一直和伯父一家住在一起方便照顾。
晓玲伯父的屋子外部装饰有别村中其它屋子的灰墙黛瓦。全部用现代瓷砖铺贴,也去掉老式屋檐改为新式的大露台,属于独树一帜的新式建筑。但屋子内还是保留回村中传统的进门天井,左柴房右厨房,第二进是大厅,两边厢房的格局。
晓玲伯父几个孙儿女,最大的有十四五岁,最小的只有六七岁,满屋子的打打闹闹玩得不亦乐乎。见来了客人,有些畏生地露出怯怯的神色。晓玲伯父的两个儿子都出远门打工在外,只有每年清明或春节回家一趟半趟,留守的儿女只能交给两老隔代养育。望着这些天生天养的小孩,我不由有些感触。命运真是飘茵入席,即是如晓玲父亲和伯父这样同气连枝的亲兄弟,他们人生的命运竟然可以相差如此天壤!
晓玲伯母和两个儿媳正在料理为我们到来的那顿晚饭在厨房间杀鸡烹鱼忙活着。见我们来了,都出来和我们打招呼。我又是被她们几个女人上下的打量一番直到她们觉得对我满意为止。我似乎听到晓玲伯母嘀咕着和晓玲说什么,我想无非是说我人还是比较靠谱,要晓玲把握珍惜。晓玲又似乎忙着解释些什么,我想无非是澄清我和她的关系并不是谈婚论嫁的那一种。
当然,这些或许都是我的凭空想象。她们嘀咕什么我实际上一句话都没听到,或者她们只不过叙叙旧聊聊家常而已。
晓玲伯父拉我去喝他们家茶园新摘茶叶烘焙的绿茶。于是我俩在大厅入座闲聊。他家的那条大黄狗不时围着我舔这舔那的,搞得我心思有点集中不起来。
我喝着清香的茶,游移的眼光落在他家大厅正中摆放的先人肖像上。那应该是晓玲爷爷的照片。望着照片中的那个古早的人仿佛虚无缥缈,却是曾经真实地和晓玲有血脉相连的存在,竟觉得生命如此玄幻神奇。
晓玲和伯母走过来说要带我见见姑婆,我说好的就跟着她们进入右首的那间房间。房间黑沉沉没有亮灯,我闻到一股怪怪的杂味,是混合了药油,肮脏衣物,龌龊空气的味道。
晓玲伯母扭亮了床头台灯,但房间并不见明亮,反而有一种昏暗的阴沉感觉。
只见姑婆蜷着身子面朝里床躺着不动,晓玲伯母俯身对她耳语几句,她才慢慢翻过身子,再慢慢由晓玲和伯母一起搀扶下在床沿坐起来。
“耀文的女儿来看望你呢。”晓玲伯母说。
姑婆咿呀着却没有听明白似的,我见到姑婆身穿旧式对襟长衫,脸上全是松弛的皱纹,眼神空洞,一幅老迈的样子。
晓玲伯母又大声重复说了一次。
“姑婆,我是晓玲。”晓玲握住姑婆干瘪的手,轻轻地说。
“是晓玲,我知道。你好久没来过呀。”姑婆的声音底气还很足,口音没那么纯正。
晓玲听到姑婆认出自己很欣喜地点点头,说:“我一直没有时间呀。”
“我知道你们年轻人忙,不用挂心来看我的。”姑婆很通情达理地说,突然又疑惑地望向我说:“这位是。。。?”
“是我的朋友。”晓玲说。
“姑婆,你老人家好。”我向姑婆问好。
“是豪佳呀。”姑婆竟然把我错认为豪佳,一时我很尴尬地呆站着不知说什么好。
“不是豪佳,是晓玲新找的对象。”晓玲伯母在一旁忙着解释,但越解释越添乱,这下把我搞得更为尴尬了。
我望望晓玲,晓玲却满面焦虑地望着姑婆,似乎并没有把伯母的话放在心上。好一会儿,她才对我小声说:“姑婆有些老人痴呆,你不会介意吧?”
“哦,不会不会。”我含糊地回答着,心内却在怪自己跑来晓玲老家闯进别人家原有的生活规范里有多么的不合时宜。
也不知姑婆到底明白我是谁没有,反正她哦哦地点着头,又问晓玲说:“你爸身体好吧?”
晓玲就和姑婆说起她父亲的近况。我注意到晓玲在交谈中对长辈言语态度的谦恭和动作神情的细致周全。我插不上什么嘴,只是表现出很礼貌地聆听着。晓玲伯母不知什么时候已退出房间。渐渐地,我觉得自己这个局外人的存在似乎有点多余。于是我有些走神地东张西望起来。
房间的家具都是些用过多年的古老陈旧的物件,不是褪色就是有些残缺。神台前摆设着小龛供奉着观音像。加上房间的灯光明暗扑朔,我感到整个气氛很怪诞似的仿佛时空倒转回大半个世纪以前。
“豪佳,坐,坐。”晓玲姑婆好像突然看到我还很局促地站着,出其不意地对我说。
我没有再解释我不是豪佳,我只是应了一声就在床前的凳子上坐下。但对充当豪佳这个角色我心里却很不是滋味。我也听不进她们还在说什么,我想离开,但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正当无聊之极,外面晓玲伯母已在叫喊开饭了。这对我无异是获得了解脱似的。
奇怪的是姑婆竟没有和我们同桌吃饭,她的饭菜是晓玲伯母另备一份端进去房间的。晓玲说她姑婆长年吃斋。
晚饭是辣椒炒土猪肉,白切走地鸡,蒜蓉蒸塘虱鱼以及几道农家青菜。这是招待客人的丰盛待遇了。也不知是我这几天在外面吃得火气油腻多了,还是农家真是肉也香菜也甜,总之这顿乡村住家饭菜很对我胃口。晓玲伯父倒了自家酿造的米酒和我推杯把盏。晓玲没怎么吃,和她伯母及两个妯娌交谈甚欢。小孩子们则放开肚皮吃着吵着闹着给大人吆喝着。我觉得这顿饭吃得很有意思很有人情味,一如诗中“草草杯盘供笑语,昏昏灯火话平生”的那种温馨场景。
饭后女人们又忙着收拾一番。小孩子们各自回房玩耍。大厅有电视,但我们没看,我和晓玲伯父依旧喝茶聊天。浓郁的茶香令人飘然欲醉。我忽然觉得在城市久了,我的夜生活灯红酒绿多姿多彩,但象这种简单质朴,回归家庭的本质生活反而被忽略掉了。
晓玲忙完了走出来对我说:“子程,没有冷落到你吧?”
“怎会呢?伯父正说到你呢。”
“我?”晓玲有些奇怪。
他伯父哈哈大笑说:“我在赞你很乖巧聪明,有文化人又漂亮。”停一停又说,“子程好眼光。”这下半句显然是说给我听的。
“子程不要听他喝多了酒乱说。”晓玲顾左右而言他。
“好好,是我乱说。”晓玲伯父眯着眼笑说,“你们谈吧,我要洗澡睡觉了。”
晓玲伯父显得很识趣地把大厅让给我们。晓玲反而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子程,我不应该把你带来我老家,你好像不很习惯。”
“没有不习惯,这个你倒不用担心。”我不知哪里给晓玲发现我的不习惯,是不是刚才在姑婆房间的局促?
“我姑婆认错你了,你别太介怀。”原来晓玲是为这个不好意思。
我再次表示我不会介意。说实在,姑婆老人家年纪大了错认我这本身没有什么可以介意的,我能理解和体谅。但问题是她的错认,把豪佳这个我不愿面对刻意回避的人物又一次从我潜意识的樊笼里挣脱出来,使我内心有些隐隐作痛。
说到姑婆,晓玲突然叹了一口气说:“姑婆的人生真是可怜。”
我见晓玲很伤感的样子,不知如何接住她的话题。
晓玲并不理会我没什么反应,又问我说:“你知道姑婆为何终身未嫁?”
我摇头说我不知道,但同时脑子转过几个不同的猜测,是错失良缘,棒打鸳鸯,自梳女,还是由于信仰问题?我问:“为什么呢?”
“其实姑婆年轻时也有自己的小情人,虽不是青梅竹马,但也是日久生情的那一种。他是邻村一个勤劳能干的小伙子,人长得俊朗不凡,至少在姑婆眼里如此。他们白天晚上约会在村头榕间,没有什么风花雪月,就海誓山盟地私定了终身。他们相约,在小伙子赚够买一头牛的钱后就会迎娶她过门的。我想姑婆那时候期盼着出嫁的心情一定就像小伙子晌午耕作时的阳光那样明媚灿烂。”晓玲娓娓道来。
我象听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一样心情放松,静静地听晓玲说下去。
“可是你要知道,他们那时是处在一个什么样的大时代?”晓玲问。
我按姑婆约莫年纪倒推算一下,不很有把握地说:“抗战?内战?”
“是1949年,那个大时代下个人的命运如飘萍飞蓬,谁又可以主宰呢?”晓玲凄然地说。
那确是一个天翻地覆的鼎革时代。我想象得到那种兵荒马乱,万方多难的画面。
“在琏兵团沿海大撤退时,到处去拉壮丁。有一天,宁静的村庄突然响起几声枪响。村里的年青人都明白发生什么事情,拼命地往山中跑。当兵的就在山里乱搜一通,结果抓了好些人。很不幸那个小伙子也被抓走。
“姑婆听到这个消息,一路跌跌撞撞哭着去找她的心上人,跌了又爬,爬了又跌,也不知走了多少里路。但哪里追得上?
“这一去,他们从此也不知是生离,是死别,总之再没有相见的一天。”晓玲说到这里,有些动情地抽泣起来。
我轻轻拍着晓玲肩背,想安慰她什么,但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问她说:“那姑婆终身不嫁,就是一直在等他?”
晓玲点点头,哽咽说:“姑婆一直坚信,他没有死,战争一结束就会回来的。后来战争结束了,姑婆又说他还在海峡那一边,他一定会回来的。”
我也有些难过。我想姑婆固然生于不幸的年代,个人固然不可主宰自己命运。但姑婆最终的选择未尝不是由于刚烈的性格。我不由概叹道:“想不到姑婆的爱情这样坚贞。”
“姑婆的生命,她的爱情其实已静止在半世纪之前。她现在只是活在过往的回忆中。”晓玲悠悠地叹气道。
对爱情坚贞是我们赞赏的,但这样执着,这样无怨无悔到底又有什么意义?我一时觉得姑婆的人生有点悲哀。但这是我们凡俗外人看她而言,在她内心深处,又焉知不是一种坚定不移的爱情信念,一种值得这样牺牲的幸福感?不然怎样解释梁祝的殉情?我不禁对情为何物有些迷惑不解。
“没能在生前见到他一面,我想姑婆还是有遗憾的。”我猜测说。
“我们也想帮她了此心愿。89年解禁后回来很多老兵,我爸爸通过许多渠道去多方打听寻访,终究还是杳无音信。”
我想姑婆的那个他就算没有战死沙场还在彼岸的话,谁又能保证他一定也是一往情深,义无反顾地等候着姑婆而没有另娶妻室生儿育女?但这样的假设对他们神圣的爱情似乎有所亵渎。我只能无奈地说:“也许只能来生了。”
“这就是姑婆为何信佛。她心灵才有了慰藉,或者她是相信有来生的。是信仰使她能支撑这么多年。不然谁都早垮掉了。”
我沉思,在这个信仰缺失的年代,怪不得爱情就像快餐一样只作充饥之用。那么对姑婆荡气回肠的爱情和至死不渝的信仰,我不由不肃然起敬。我回想起姑婆那张岁月沧桑的老脸,却怎样也和一个痴情女子的芳华容颜联系不上。岁月神偷,光阴真是一把无情的利剑,再怎样恩怨交织爱恨纠缠痴心的负情的离散的团圆的,到头来还不是事如春梦一场烟消云散了无痕?
我把这层想法告诉晓玲,晓玲反而豁达地说:“不管怎样,爱过才是最重要的。不然我们老来时还能回忆上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