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丫环伺候着洗过澡,又换了一身衣服,柳若嫣只觉得浑身的毛孔都极为舒畅,舒服得想唱歌。她四处打量一番原本属于王语嫣的房间,摆设倒是很简单,介绍各样武功和兵器的书却有不少,看来王姑娘为讨慕容复的欢心确是下了一番苦功的,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多情总被雨打风吹去。
柳若嫣正暗自感慨,忽有丫环来报:“夫人请小姐过去说话。”柳若嫣点点头,便起身随那丫环一同走了。
柳若嫣随丫环走到一所庭院里,却见王夫人和段誉已在院中等候。倘若太过多礼,恐怕反倒令人起疑,只对王夫人微笑一下,叫了声“妈妈”,便走去坐在王夫人身边。
王夫人正要说什么,这时有四个婢女捧了四盆花走来。段誉一见,不由得精神一振。先前他在山庄信步而走,未见真正了不起的佳品,早觉“曼陀山庄”四字未免名不副实,此刻见到这四盆茶花,暗暗点头,方觉“曼陀山庄”之名有些道理。
王夫人说道:“小茶,这四盆‘满月’得来不易,要好好照料。”小茶应道:“是。”段誉听王夫人这话极其外行,不禁冷笑。
王夫人又道:“湖中风大,这四盆花在船舱里几天不见日光,快拿到日头里晒晒,多上些花肥。”小茶又应道:“是!”段誉再也忍耐不住,大笑出声。
王夫人听他笑得古怪,问道:“你笑什么?”段誉答道:“夫人不懂茶花,却偏要种茶花,待如此佳品,竟如焚琴煮鹤一般,实乃大煞风景之至。可惜了,令人好生心疼。”王夫人怒道:“我不懂茶花,难道你就懂了?本庄名叫曼陀山庄,庄上遍植茶花,你瞧长得何等茂盛烂漫?怎说我不懂茶花?”段誉微笑着,说道:“夫人说这四盆花名为‘满月’,这便错了。连花也不识得,怎能说是懂花?庄上茶花茂盛,都是庸脂俗粉,自然粗生粗长。这四盆白茶却是倾城之色,夫人如此外行,岂能种得好?”
王夫人不怒反喜,问道:“我这四盆白茶有什么不同?要怎样才能种好?”段誉不紧不慢地说:“夫人若要向我请教,当有请教的礼数才是!”王夫人想他救了女儿,款待一番原本应当,便微笑道:“好!小诗,吩咐厨房在‘云锦楼’设宴,款待公子!”名叫小诗的丫环便答应着去了。
这时,一名婢女前来回报:“夫人,唐光雄已埋在‘红霞楼’的红花旁了!”段誉听了,便觉心中一寒,方知这位容貌酷似“神仙姐姐”的夫人竟如此狠辣。
“夫人为何如此待那唐光雄?可是他得罪了夫人?”王夫人冷笑:“他是大理人,这便该死!”段誉怒气冲冲,“在下段誉,也是大理人。”王夫人看一眼柳若嫣,说道:“你是大理人,又姓段,原本该死,但我念你曾救我女儿,便饶你不死!”段誉看见柳若嫣给自己使眼色,知道她的意思,便强忍着,不再作声。
三人相伴来到一座小楼之前,楼檐下的匾额上写着“云锦楼”三个字,楼下前后左右种满茶花,但这些在大理都不过三四流货色,与这精致的楼阁相比,未免不衬。
三人上得云锦楼,王夫人请段誉上坐,她和柳若嫣坐在下首相陪。
酒过三巡,王夫人脸露得意之色,对段誉说道:“段公子,你大理茶花最多,但和我这里相比,只怕犹有不如。”段誉点头,答道:“这些茶花,我们大理人确是不种的。”王夫人笑容得意,说道:“是么?”段誉道:“大理就是寻常乡下人,也懂得种这些俗品茶花,未免太过不雅。”王夫人脸上变色,怒道:“你说什么?你说我这些茶花都是俗品?你这话未免……欺人太甚!”
段誉道:“夫人既不信,也只好由得你。”段誉起身,走到窗前,指着楼前一株五色斑斓的茶花,说道:“这一株,想来被夫人当作至宝了,这花旁的玉栏干,乃是真正的和阗美玉。”这株茶花有红有白,有紫有黄,花色繁富,极为华丽,王夫人向来视作珍品,这时见段誉脸上不屑之意,顿时眼中流露杀意。
段誉道:“请问夫人,此花在江南叫作什么名字?”王夫人满脸怒气,道:“我们也没什么特别名称,就叫它五色茶花。”段誉微笑道:“我们大理人倒有一个名字,叫它‘落第秀才’。”
王夫人瞪段誉一眼,“这多半是你捏造出来的,这株花富丽堂皇,那里像个落第秀才了?”段誉道:“夫人你倒数一数看,这株花的花朵共有几种颜色。”王夫人道:“我早数过了,至少也有十五六种。”段誉道:“一共是十七种颜色。大理有一种名种茶花,叫作‘十八学士’,那是天下极品,一株开十八朵花,朵朵颜色不同,红的全红,紫的全紫,决无半分混杂。而且形状朵朵不同,各有妙处,开时齐开,谢时齐谢,夫人可曾见过?”王夫人听得一愣,摇头道:“天下竟有这种茶花!我听也没听过。”
段誉道:“比之‘十八学士’次一等的,‘十三太保’是十三朵不同颜色的花生于一株,‘八仙过海’是八朵,‘七仙女’是七朵,‘风尘三侠’是三朵,‘二乔’是一红一白的两朵。这些茶花必须纯色,若是红中夹白,白中带紫,便是下品了。”王夫人听得心神向往,口中呢喃,自言自语:“怎么他从来不跟我说。”
段誉指着那株五色茶花,说道:“这种茶花,论颜色,比十八学士少了一色,色泽偏又驳而不纯,开起来或迟或早,花朵有大有小。它处处东施效颦,学那十八学士,却总是学得不像,那不是个半瓶醋的酸丁么?因此我们叫它‘落第秀才。’”王夫人不禁笑了,说道:“这名字尖酸刻薄,多半是你们读书人想出来的。”
王夫人微笑,说:“适才得闻公子畅说茶花品种,令我茅塞顿开。我这次所得四盆白茶,苏州城花匠说是‘满月’,公子却说不是。还请公子指教,这四盆是何品种?”段誉道:“白花上略有黑斑的,才是‘满月’,那黑斑便是月中桂枝。白瓣上有两个橄榄核儿黑斑的,叫作‘眼儿媚’。白瓣而红斑的,叫作‘红妆素裹’。白瓣而有一抹绿晕、一丝红条的,叫作‘抓破美人脸’。”
王夫人问道:“怎么叫做‘抓破美人脸’?”段誉说道:“夫人请想,美人自当娴静温雅,脸上偶尔抓破一条血丝,总不会自己梳装时粗鲁弄损,也不会给人抓破。只有调弄鹦鹉时,给鸟儿抓破一条血丝,也是情理之常。因此花瓣这抹绿晕,非有不可,那是绿鹦哥。若红丝太多,满脸都抓破了,这美人常与人打架,还有什么美之可言?”
王夫人脸色一沉,喝道:“大胆,你这是讥刺于我吗?”段誉连忙行礼,说道:“不敢!不知何处冒犯了夫人?”王夫人怒道:“谁说女子学了武功,就会不美?娴静温雅,又有什么好了?”段誉一愣,说道:“晚生所言,仅以常理猜度,会武功的女子中,原有不少美貌又端庄的。”不料这话在王夫人听来仍是刺耳,厉声道:“你说我不端庄吗?”段誉心头这怒气也上来了,便有些不管不顾,说道:“端不端庄,夫人自知!”
王夫人怒道:“押着这人下去,命他浇灌茶花。”旁边伺候的四名婢女齐声应道:“是!”
王夫人道:“段誉,你是大理人,又姓段,早就该死。念你曾救我女儿,免你死罪,罚你在庄上照料茶花,尤其今日这四盆,务必小心在意。这四盆倘若死了一株,便砍你一只手;死了两株,砍去双手;四株齐死,你便四肢齐断。”段誉道:“倘若四株都活呢?”王夫人道:“四株种活之后,你再给我培养其他的名种茶花。什么十八学士、十三太保、八仙过海、七仙女、风尘三侠、二乔这些名种,每一种我都要几本。倘若办不到,我挖了你的眼珠。”
段誉大声辩驳:“这些名种,便在大理也属罕见,在江南如何能轻易得到?每一种都有几本,那还说得上什么名贵?你还是趁早杀了我!今天砍手,明天挖眼,我才不受这个罪呢!”王夫人喝叱道:“你活得不耐烦了,在我面前,胆敢如此放肆?押下去!”
段誉想到王夫人待柳若嫣似乎极是疼爱,心便坦然。只要嫣儿平安就好,我段誉便是做了花匠,又何妨?于是并不反抗,任凭四名婢女推推搡搡,随着她们下楼去了。
柳若嫣斟茶,端给王夫人,“妈妈何必与这人生气?莫要气坏了身子!喝杯茶,消消气!”王夫人神色稍缓,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王夫人喜怒无常,方才柳若嫣在一旁真是如坐针毡,不过好在段誉只是做了花匠,暂时性命无碍,如此便可从长计议,用王语嫣的身份与之慢慢周旋。
今天不下雨了,晴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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