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誉的穴道被点住,身体动弹不得,如何能够躲开?眼看铁杖就要戳到段誉胸前,刀白凤说道:“天龙寺外,菩提树下,化子邋遢,观音长发。”
段延庆听到“天龙寺外”四字时,手中铁杖停滞在半空不动,待听完这四句话,那铁杖竟不住颤动,慢慢缩回。他抬眼,与刀白凤的目光相对,见她眼色中似有千言万语欲待吐露。段延庆心头大震,就连声音也在颤抖,“观……观世音菩萨……你……”
刀白凤点点头,声音略低,“你……可知这孩子是谁?”
段延庆一时神思恍惚,似乎又回到了二十一年前那个月圆之夜……
他是大理国的皇太子。当年父皇为奸臣所弑,他在混乱中逃出大理,终于学成了武功回来。现在的大理国君段正明是他堂兄,可是真正的皇帝应当是他,而不是段正明。他知道段正明宽政爱民,深得人心,上至文武百官、下至士卒百姓,个个拥戴段正明,谁还会记着这位前朝的皇太子。如果他在大理贸然现身,势必有性命之忧,谁都会讨好当今皇帝,立时便会将他杀了。而他在江湖上被强仇围攻,身受重伤,双腿断折,面目毁损,喉头也挨了一刀,连声音也发不出。他简直不像是一个人,全身污秽恶臭,伤口中爬满蛆虫,几十只苍蝇围着他嗡嗡乱飞。原本武艺高强,足为万人之敌,可他此刻身受重伤,便连一个寻常的兵士也敌不过。他挣扎着来到天龙寺外,唯一的指望是请枯荣大师主持公道。
枯荣大师是他父亲的亲兄弟,是他亲叔父,是保定皇帝段正明的堂叔父。是位有道高僧。天龙寺是大理国段氏皇朝的屏障,历代皇帝避位为僧时的退隐之所。他不敢在大理城中现身,便先去求见枯荣大师。天龙寺的知客僧却说大师正在坐枯禅,已入定五天,再隔十天半月,也不知是否出定,出定之后,也决计不见外人。他问段延庆有什么事,可以留言下来,或者由他去禀明方丈。对待这样一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臭叫化,知客僧这么说话,已算得十分客气了。
但他怎敢说出自己的身份?勉强爬到寺旁一株菩提树下,等候枯荣大师出定。他全身伤口又疼又痒,发起高烧,身体无力,便是想一头在树上撞死也是不能。
月到中天之时,忽然走来一个长发披肩的白衣女子,步履轻盈,似乎足不沾地一般。月色朦胧,他看得不甚分明,只觉她像观音一样端方秀美。他此时身处生死边缘、正值走投无路之际,见白衣观音渐行渐远,他拼命爬动,大叫“菩萨救我”,但喉咙只发出嘶哑的音调。
白衣女子听见树下响声,回过头,却见尘土中有一团人不像人、兽不像兽的东西在爬动,仔细看,才发觉是一个满身血污的肮脏叫化子。女子此时对丈夫恼恨至极,既决意报复夫君的负心薄幸,又要自暴自弃地作践自己。她一言不发,慢慢褪去衣衫,走到段延庆身旁,搂着他的脖子……
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之际,突然得白衣观音舍身相就,段延庆精神大振,次日在树下叩谢观音恩德,折下树枝作为拐杖,飘然远去。他隐居十年,先练习以杖代步,又练习将“一阳指”劲力化在铁杖之上。后来,他杀尽所有仇敌,手段残忍毒辣,博得“天下第一恶人”名头,又将叶二娘、南神鳄神、云中鹤三人收为羽翼,几次潜入大理,图谋复位,却发现段正明的根基稳固,无可动摇。
***
他伸杖为刀白凤解开被点住的穴道,见她举起手,轻轻解开发髻,长发垂肩,便是那位白衣观音的样子。他心有诸多疑问,她是段正淳的女人,又怎么做了道姑?她看中自己什么,怎会如此屈就?
低头沉思,忽见几滴水珠落于尘中,便如那夜一般。那时,他用指头在泥地上写“你是观音菩萨”,她点点头,忽然几颗水珠落在字旁的尘土中,不知是她的眼泪,还是观音的杨枝酒下几滴甘露?
这一瞬间,他将心中所有疑问抛至脑后,对她的敬畏与感激之情油然而生。
他嘶哑的声音说道:“你……要我饶了你的儿子?”
刀白凤点点头,“他颈中有一块金牌,上面刻了他的生辰。”
段誉颈中有一条纤细金链,链子系着一块长方的小金牌,一面刻着“长命百岁”四字,另一面刻了一行小字——大理保定二年癸亥十一月廿三日生。段延庆是保定二年二月被强敌转攻,身受重伤,来到天龙寺外。他见了这生辰,心下了然。
刀白凤低声说:“冤孽啊,冤孽!”
段延庆一生从未有过男女之情,室家之乐,忽然间知道自己在世上有个亲生儿子,此刻心中喜悦,实难形容,只觉名利尊荣、帝王基业,都万万不及有一个儿子的尊贵,当真是惊喜交集。倘若并非双腿残废且口不能言,他定会大叫大跳一番。
他细细瞧着,只觉段誉俊秀的面容有七八分像自己年轻时的样子,心下更无怀疑,只是……该如何让这孩子晓得,我才是他的亲生父亲?又该如何与他相认?不知他可接受,生父竟是如此形貌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