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让开!”沈步峥的一声叫喊让所有人立即闪开。沈步峥单膝脆在金大卫身旁,一手按在他脖子的一侧,一边快速掰开他的嘴俯身闻了闻。他叹了口气,站起来身来,猛地用脚踢了一下金大卫的屁股。
“起来吧,金大卫!”
金大卫依然闭着眼睛,但嘴突然咧开了,呼地一下坐起来,一边用手揉着屁股,一边得意地哈哈大笑。“沈步峥,你,下脚也太狠了!”
谁都没有笑。金大卫的表演无法让任何人发笑,一种无言的愤怒在围着他的这群人中慢慢弥散。死亡,是这一群人一生的梦魇,是越想努力抹去越会一直纠缠的记忆,每一个与那一刻有关的画面、词语,与自己无关的别人的故事,甚至与死亡记忆中无意间重合的色彩、形状、声音甚至味道,都会撞击心底那块迟迟不肯愈合的伤疤。金大卫,你真的懂吗?还是,你懂得太深,以至于生死都可以成为玩笑?
大家默默地散开,坐回自己的位置。只剩金大卫尴尬地坐在那里,狼狈地用手背抹着嘴角的“鲜血”。
“是番茄汤,”他不自然地笑着,“我刚才含了一口。”
依然没有人搭腔,沈步峥默默走开,继续将余下的垃圾收好。邵子峰捡来更多的枯枝,用脚用力踩断,再扔到篝火里,那声音很刺耳,让人更加烦躁不安。
蓝宝最先打破了这尴尬的沉默。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了那个红色信封,再从里面取出一张白色卡片。大家的目光都被他吸引了。
“这是今天的任务卡。”他缓缓地说道。“其实大家都能猜到。我们之所以能走到一起,是因为我们都有故事,但我们还不知道彼此的故事。”然后,他叹了口气,他的压力好像很大。
“卡片上说,我们今天要有第一个人讲故事,故事的视频存储合格后,明天的GPS会自动打开。至于,谁第一个讲,我们可以自己决定。”
大家面面相觑,似乎都在慎重考虑要不要最先开始。心悦习惯性地先看何雅的反应,毕竟她们是团队里仅有的两个女人。何雅低垂着眼,仿佛已陷入了与前当场景无关的沉思。蓝宝讲述任务卡时,邵子峰尚未坐定,他索性走到蓝宝的身后,定睛看着那张白色卡片,然后才坐回去,但并未吭声。蓝宝的目光扫向金大卫时,金大卫的眼光刻意回避开了,他开始低头寻找他刚刚散落在地上的念珠,一粒粒小心拾起握在手掌里。心悦又看沈步峥,沈步峥的脸上满是忧伤,他应该是在犹豫,与心悦一样。也许是经历了较长的等待,蓝宝有些耐不住了,但也许他早已下定了决定。尴尬的安静中,蓝宝清了清喉咙。
“如果大家不介意,我可以先讲,我毕竟是领队,就起个带头作用吧。”大家似乎就这样默许了。
“其实,大家也许看出来了,我坐在这里很难受。”蓝宝语气深沉地说。大家关切地看着蓝宝,很想知道他所说的“难受”到底是什么意思。
蓝宝深深吸了口气,他脸上的忧郁神情与两天前那个憨厚热情的蓝宝判若两人。
“我有些怕火。至少,这一年来都是这样。身为一个领队,有这样的弱点也真的是难以启齿。余下的几天,我们每晚都要面对篝火,与其这样假装煎熬着,还不如先把我的故事讲给大家听,或许还能从此破了心理这道坎,这也是我对这次旅行的期望。”
心悦头脑中快速闪回着许多画面。从驿站里蓝宝盯着那无火壁炉的恐怖眼神,到篝火燃起时他那撕心裂肺的咳嗽。
这时,蓝宝从身边拿起一个小型三角架,又从包里拿出那个类似IPAD的小型装备,支好,按下了某个录像的按扭。
“我的故事发生在21年前,那时我7岁。”蓝宝就这样迎着他所恐惧的火光,开始了他的故事。
“我的家原在川藏交界一个叫古木镇的地方。那是个沿着盘山公路建起的小山镇,海拔两千多米的小镇上,汉民和藏民和谐地混居在一起。想想我7岁之前的童年,实在是太幸福了……”
“我儿时最好的玩伴叫昆扎,地地道道的藏族孩子,有我一直羡慕的深红脸蛋和强健骨骼。我们每天一起在山里野跑,摘一样的野果、烤一样的野味吃,但我却没法有那样的脸色和骨骼。”
“我们两个每天都在比赛……看谁爬的树高,谁搬的石头重,甚至谁的尿可以喷到更远,可是无论怎么比,我总是输给他。所以,我只有追随他的份儿。”
“7岁那年,是我们去县里上学前最后的夏天,父母对我们都比较宽松。我和昆扎常常在树林里玩到很晚也不回家,有时就夜宿在镇边一个荒废了很久的烧陶小土屋,还常把从山里采来、抓来的野货暂时存在那里。”
“那一天,我和昆扎约好第二天一早要去离土屋不远的一条小溪里捉鱼,就决定在土屋里睡下。半夜,天突然就冷了,我叫醒昆扎,说冷得受不了了,让他和我一起生火……其实哪有那么冷啊,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干嘛要生火呢……”蓝宝的声音有些颤抖,脸也因痛苦而扭曲起来,他把脸埋进双手,一时竟无法继续。
大家都不知说什么好。离蓝宝最近的邵子峰向他那里挪了挪身,靠近了,却也不知如何安慰,只是用手在蓝宝的肩头轻轻地拍了拍。
只有何雅平静地追问,“那一晚一定发生了与火有关的惨剧吧?”
蓝宝双手用力搓了搓脸,继续讲了下去:“土屋正中有一块晾陶土用的矮石池子,正是生火的好地方,屋里正巧又堆了好多烧陶用的干柴,火很快就生起了来,我们很小心,等火烧成炭状才安心睡下,还特意打开窗子通风。”
“忙活了这么久,昆扎很快沉沉地睡下了,可我却怎么都睡不着了。天刚亮时,我突然有了个想法……我要去先捉些鱼藏起来。我太想赢昆扎一次了!如果能现在去捉些鱼,计数时,就可以把这些鱼偷放进自己的鱼篓里。”
“我就悄悄起来了。走出土屋十几步,又鬼使神差地折了回来,我怕昆扎也早起发现我的秘密,竟然拿起门锁,把门从外面锁上了……”这一次,蓝宝又停顿了很久,大家也因此猜出了故事的结局。
蓝宝深吸一口起,接着把故事讲完。“因为总是紧张昆扎会醒,我只捉了几条小鱼,就草草将鱼篓藏在溪边的一块大石头后面,往回走。向上坡只走了一小会儿,我就发现不对了,土屋的方向正冒着黑色的浓烟,着火了!我拼命往土屋跑去,突然想到了我锁上的门,头像炸开了一样……”
“跑到土屋时,火已将土屋全都烧着了,我大声喊着昆扎,从窗口听到了他的嘶哑的喊叫声伴着强烈的咳嗽,他的双手往外够着,马上就要摸到窗上的铁栏杆,他的声音被浓烟熏得不像是一个孩子在喊:‘开门!蓝宝!咳咳咳咳……救我!蓝宝!咳咳……’我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抱起一根圆木,用力撞门……可就就我将门撞倒的时候,门上烧着的房顶也一起塌了下来。浓烟和热浪一起扑向我,我害怕极了,退了好远,只能大声喊,‘昆扎!你出来!’可是再也没有声音了。我好像在火里看见了窗口,昆扎烧黑的双手终于抓住了窗栏杆,可整个人好像都沉了下去,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了。”
讲到这里,蓝宝的脸上已挂满了泪水,他的嘴唇一直在抖着,他努力平静了一会儿,用力吸了吸鼻子,接着讲,可声音更小了。
“毕竟是孩子,这么惨的经历,我竟然也慢慢忘了。当年,家人就带着我搬去县城上小学,我学习很好,一直上了大学,可是,现在回想起来,我好像再也没有能力交下长久的朋友!”
“这件事情好像就这样过去了,直到去年夏天……”蓝宝的眼泪再次流了下来。
“我大学毕业留在了CD,一天晚上,我和当时的女友喝了点儿酒,搂着腰走在街上,我们都有点儿放纵,手忍不住在对方的身上乱摸。突然,一个在我们前面捡垃圾的女人抬起了头,她好像认识我!她用手拨开眼前乱蓬蓬的头发,死死地盯着我看。我认出了那张苍老的黑脸,那曾经是古木镇上最美的脸,她,是昆扎的妈妈!”
“她突然冲到我面前,死死地抓住我的胳膊,看着我胳膊上的一块胎记。然后,她疯一样地抓扯着我的衣服,撕心裂肺地喊:‘蓝宝!你现在可真好哇!你快乐着呢!……可我的昆扎呢?!我那个,被你锁起来的儿子呢?他在哪儿呢!……你还我的儿子……你还我的儿子啊!!’”
“那天晚上,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挣脱的。我像丢了魂儿一样在街上乱走,和那个疯妈妈没什么两样儿……再之后,那火灾的记忆越来越清楚,我不敢睡觉,闭上眼睛,全是昆扎烧黑的双手死死地抓着栏杆,全是他母亲死盯着我的那双血红的眼睛……再以后,我开始害怕火……”
蓝宝的声音越来越小了,就像是在说给自己听。营地里突然静得可怕,那篝火的火光也不再温暖。心悦刚才一直不忍看蓝宝的脸,此时才抬起头,抹掉脸上的泪水。
突然,一种更深的凉意瞬间让心悦毛骨悚然!眼前这个场景,在哪里见过?!
是的,就是驿站客厅里的那张画!那张六人围着篝火的画——此时,心悦的左边是何雅,她们的位置与画面中的那两个女人一致!然后顺时针是沈步峥、蓝宝、邵子峰和金大卫。更让心悦惊恐的是:连衣服的颜色都能一一对应!
那幅画,就像是心悦背后有一双眼睛——穿透心悦,盯着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