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下最后一口药汤后,陈吉终于闭上了那七八天不曾阖过的眼睛。他的灵魂太虚弱了,几乎是眼皮阖上的那一瞬间,便陷入了沉睡,什么也不知道了。
六天以来,这一家人对陈吉的照料,如对亲人一般。陈吉从来没有想过,这世间会有人如此善良,在天京城中,这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若非如此,陈吉是断然不肯在别人面前,陷入沉睡。因为那样,自己被杀了,都不知道。可在这家人面前,他选择了相信。
夏后每天夜里只睡两个时辰,睡醒之后,立刻点上蜡烛,继续看他的书。而在白天,则每天都要给陈吉喂药喂粥,以及其他事情。
如果说世界是恒河之沙,那么时间便是大江之水,它一直奔腾流逝,永不停歇。转眼间便是一个多月过去了,陈吉仍是睡着未醒。
起初可把夏后一家人给吓坏了,但到后来,见他面色越来越红润,呼吸越来越平稳,也就放了些心,但仍然暗自担忧着。
这一睡,什么时候能醒呢?总不能一辈子都不醒吧,那不是成了活死人?
手指微微一动,陈吉睁开了眼睛,双目中神光绽发,但转眼间又归于平静。低下头打量了下自己,原来那被撕了好几块的衣服早已不见,身上穿的,是件黑色的衣衫。
闭目感觉了一下身体,丹田真气充盈,体内的真气更是雄浑无比。微一调动,便顺着经脉传至手心,随心所欲,无往而不利。
断臂处也已结了厚厚的一层痂,用手指一碰,硬硬的。陈吉从床上坐起,垂着左袖,空荡荡一无所有。
“我睡了多久?”陈吉看着窗前坐着的夏后,声音带着感激,若不是他,自己八成是死了。
夏后正双手捧着书,嘴里面似嚼着什么东西,边吃边看。
此刻听见了陈吉的声音,心里一惊,立时转过头来,脸上带着错愕和惊喜的神情,道:“你醒了?你终于醒了,我就知道,你不会死。”
陈吉站起身子,点了点头,道:“我没死,只是,我睡了多久了?”
夏后这才反应过来,刚才陈吉的问题还没有回答,于是伸出一个手指,带着喜悦以及轻松的声音道:“你这一睡,就是一个月啊,从没见过你这样的怪胎,能睡这么久,却不死的。”
陈吉心里一惊,口中喃喃地道:“一个月……”随即像想起什么似地,问道:“这一个月,你天天都照顾我?”
夏后闻言,笑了笑,说:“没什么,你睡在我的床上,我总不能让你饿死吧。”
陈吉心中感动,口中却没说什么,只是平淡地点了点头。暗自决定,以后若有机会,定要好好报答这一家人。
右手往怀里面一探,那件狻猊内甲仍是贴身穿着,陈吉开口道:“我那件破衣服,还在么?”
“那件衣服,我娘给洗过了,就在那里放着。”夏后指了指床边的一个木架子道。
陈吉取过那件衣服,递给夏后说:“给你。”
夏后一愣,道:“给我?”
陈吉明白他的意思,解释道:“这衣服是天蚕丝织成的,能防兵刃。我用不着,给你罢。”
夏后犹豫了片刻,接过衣服,扯了扯,脸涨得通红,那衣服却是一点反应都没。不由有些惊叹,道:“还真是很牢的。”
“不过,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能要,你自己留着吧。”夏后把那衣服还给陈吉,目中没有一丝不舍。
陈吉道:“我的命,还不如一件破衣服么?”
夏后笑了笑,道:“我救你,是我自愿,不要你衣服,也由我自己。”
陈吉一怔,没想到这人小小年纪,看似淳朴,实则却是傲到了骨里。目光一扫,停留在他手中的书上,瞥见一行字云“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
“这是《南华经》?”陈吉虽是询问的口气,却带着一丝坚决。
夏后笑道:“正是它了,这么巧你也读过?”
陈吉点了点头,问道:“‘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怎么解?”
“这是齐物论里面的句子,说的是,天地万物,其本质上都是一样的,没有什么高人一等。太阳不足令我自卑,而萤虫亦不足令我自傲。”夏后不假思索,笑着答道。
“那怎么道德经又说,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陈吉皱着眉头问道。
夏后也皱起眉头,沉思了半晌,才开口道:“有长的固然就有短的,有高的自然也就有低的,长短确实是相对而言。可是,长和短,高和低,有区别吗?”
陈吉一怔,寻思道:“有区别么?没区别么?若论表象,肯定是有区别的,若不论表象,还有么?”
夏后见他沉默不语,笑道:“想不通何必去想呢,懂便是懂,不懂再怎么想,也是不懂的。福至心灵,自然就明悟了。”
陈吉回过神来,看着夏后,眼光大不一样了,这少年看似平凡,然而智慧却是非同小可。
夏后吐出一个果核,放在竹筒里面,向陈吉道:“这果子很好,你要吗?”
说着递过一个青色的果子,那果子拇指大小,形状也与拇指类似。
“这是什么?”陈吉看着那果子,问道。
“这是橄榄,味道有些怪,你是有钱人家的孩子,肯定是没吃过的。”夏后笑着解释道。
“怎么怪?”陈吉问道。
“味道很苦,当然,还有其他味道,但都不爽口。”夏后看着陈吉,目光中带着好笑地道:“你敢吃吗?”
陈吉看着那果子,道:“苦,怕甚么?”随即放入口中,咬碎了。顿时,极苦的味道还带着又酸又涩以及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在口中蔓延着。
陈吉嘴里虽苦,神色却是不变,牙齿依旧咬着那果肉,细细咀嚼着。
“原来你也是不怕苦的,也对,怕苦的人,怎么能在身子那么虚的时候,还坚持着这么多天不睡呢。”对于陈吉的防范之深,夏后可是印象深刻。
“若是怕苦,也不必活着。”陈吉想起了背负的弥天大仇,不由有些感慨。
“说的极是。”夏后拍手赞道。
“你小小年纪,还不经事,怎么也这么觉得?”陈吉疑惑道。
“何必要经历过什么事情,才知道活着的苦。你看我这张脸,不苦吗?”夏后脸带笑容,却要人评价他的脸是苦的。
陈吉望着他的脸,露出不解之色,却没以为对方说笑,他知道此人不是寻常少年,话中必有所指的。可是望了半天,也没瞧出个所以然来。
夏后笑吟吟地看着他,也不说破答案。
忽然陈吉目光一亮,若有所思的道:“你那张脸的确是苦,我这张脸,也是苦。天下间,谁的脸不是苦?眉目鼻口,长在脸上,不恰好是个苦字么?”
夏后哈哈一笑,赞道:“你好悟性!人生也苦,其实每个人生下来的时候,都是不情愿的。因此婴儿出生的时候,才会哭的那么大声,叫做‘呱呱坠地’。因为这人世间是苦海嘛,来到这苦海,谁不哭呢?”
陈吉闻言,非但不觉得好笑,反而颇为赞同地道:“我听和尚说,人生有七苦,生老病死就占了其四。但为何‘生’也是苦,却没想过。你这个答案,倒有些在理。”
“只是,这人生,真的全是苦么?”陈吉带着疑惑问道。
“当然不是,好的东西总是没人在意,不好的东西却能刻在人的心上,所以我们都记得世间是多么的苦,却忘记了其实也有欢乐。”
“和尚不是说,快乐短暂,人的一生终是要为忧愁所困的么?”陈吉想到了自己一朝家破人亡,所有的一切,化为乌有。身负血海深仇,而仇人,却是整个大炎朝至高无上的帝王。报仇之日,遥遥无期……
“不过,再怎么艰难,我也要把姓姜的,杀得通通灭绝,血洗大炎!我陈家的男儿,从来都是铁骨铮铮,岂能因为敌人强大,便放弃这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
夏后闻言,哈哈笑道:“有阴便有阳,有阳亦必有阴。阴盛阳衰,当然苦多乐少,阳盛阴衰,自然是苦少乐多了。只不过这阴阳虚实,也是随时变化的,我们人可捉摸不定,自己是苦多还是乐多。”
“那你是苦多,还是乐多?”陈吉突然问道。
“我嘛,虽然日子苦了点,但家里和睦,却是乐在其中的。只不过,将来,谁知道呢?”夏后说前半句的时候,还带着笑容,说到后来,脸上却露出了一丝不舍。
陈吉却没多问,暗自想道:“这苦多乐多,与我却无关。父亲身死,母亲消失,整个家族一朝被灭,我这一生,除了报仇,别无所愿。这不是苦,也不是乐,但我为了报仇,就算付出生命,也心甘情愿,在所不惜!”
“嗯?”陈吉忽然觉得嘴里面传来一股淡淡的甘甜,是那橄榄果肉的味道。
“原来是先苦后甜。”陈吉若有所悟地道。
“你尝出来啦?”夏后看着他,似笑非笑。
“嗯。”陈吉点了点头,看了看外边,温暖的太阳高高挂着,原来这时候,已是孟春时节了。
“我要走了。”陈吉沉默片刻,说道。
“我知道,你醒来后,当然要走,”夏后笑着道:“这衣服你还是带上吧,路上不平,有它多一条活路。”
陈吉看着他道:“那衣服要是对我有用,我又岂会断臂?你愿意,便留着。不愿意,扔了也罢。”
夏后无奈一笑,道:“那我跟爹娘说一句,便来送你。”说着便要去告诉他父母。
“你不用送,我自己走。”陈吉留下这句话,便走出了房间,直奔村外而去。
夏后看着他远去的身影,怔怔不语,这人,未免太冷漠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