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那仿佛整个世界都一齐昏睡的睡意,并没有消散,反而愈来愈浓了。眼中突然出现的那丝清明之色,好像昙花,一现之后,就要归于凋谢。
陈吉眼露不甘,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竟然通过喉咙,发出了一声大喊:“给我,醒!”那声音甚大,不仅在外界回响,更是在陈吉体内,振聋发聩。
脑子中的混沌立时消散了一大片,陈吉目光坚定。在他眼中,时而浮现天空,时而浮现大地,那是因为身子打滚,所造成的。
“咚”的一声,陈吉的头部撞在一块大石头上,那大石头立即变得粉碎,而陈吉的身子也停了下来,不再滚动。
此刻,距离山脚,还有四五里之远。
陈吉恰好耳朵贴着地面,听到一阵快速的脚步声传来,不由地心中一紧。
他此刻虽然靠着比钢铁还硬的意志,没有沉睡。但身体的控制,却是完全丢失了。想要再捏碎一块石头,吓唬别人,也做不到。
映入陈吉眼帘的,正是刚才那个人。
陈吉这时目光略有清明,看得清楚了些,他看到,那人年纪与他相仿,大概也就十二三岁的样子,普普通通的一张脸上,带着一丝朴实的气息。穿着一身黑色的衣衫,踏着草鞋。
那人看着陈吉,问道:“你刚才喊什么?”
陈吉盯着他,心里衡量:“我油尽灯枯,不可能靠自己下山了。但这人虽然看着朴实,内心如何,我却是不得而知。”
那人见陈吉不回答,便道:“我看你似乎伤得挺重,动都动不了,要不要我背你下山,去找人医治?”
陈吉听得心中一凛,“他这话是什么意思?试探我的虚实么?他若是不怀好意,等我承认自己不能动弹了,他便要立刻下手?”
又听得那人道:“本来是不想救你的,你这人太凶,救了你说不定倒要惹祸。可若是不救你,我娘又说,有损阴德的。”
陈吉心里寻思:“我若不答应,呆在这里,必死无疑。可若是信他,他没骗我,我自然是得救了。他若是诈我的,我便难逃一死。”
“他有什么理由害我?是姜太白发过悬赏自己的文书?不可能的,我左臂化作了另一个自己,已被神通卫斩了,姜太白不可能知道,我还活着。”
“莫非是看我衣服华丽,以为我身上有钱,起了贪心?若如此,倒好办了。”
陈吉心中有了决断,目露坚定,沉声道:“我被强盗给劫了,身上一文钱都没。你若真救了我,我回到家里,立刻派人给你送一百两黄金。”
那少年闻言一笑,道:“你真有钱送我,便送我好了。若是没钱,也不打紧。”
陈吉心中一愣,目中闪过一丝疑惑,暗道:“这人好淳朴,居然不问我的身份地位,家住何处,如此轻易的就答应了。难道真是好心救我?”
“不过,所谓‘大奸若忠’,最奸诈狡猾之辈往往貌似忠诚,我可不能去了防范之心。”陈吉心中暗想,但随即又觉得苦涩,“我现在的状态,怎么防范……”
那少年似乎没想太多,走近前来,递过一个陶罐子,给陈吉道:“这是山上的泉水,很好喝的,你要吗?”
陈吉目光扫了那泉水一眼,一动不动的。
“哦,我忘了,你不能动。”那少年一拍脑袋,不好意思地道:“你要是想喝的话,就告诉我,我喂给你。”
陈吉盯着他的眼睛,一句话也不说。沉默半晌后,沉声道:“你若想要黄金的话,便背我下山,寻找大夫。若想害我,你半分钱也得不到!”
那少年睁大了眼睛,似乎没想到陈吉会说出这番话来,一张黑乎乎的脸涨得通红,生气地道:“你这人怎么这样,我好心救你,你倒侮辱人!”
陈吉盯着他,沉默不语。
“哼!真想把你丢在这里,喂狼吃了。”那少年见陈吉不说话,愤愤地道。
陈吉双目平静,死死地盯着那少年的眼睛,见他眼神澄澈,神色间没半点作伪。
一般来说,这种情况,只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可能便是,此人狡诈如狐,喜怒不形于色,甚至连眼神都能完全作假,伪装的工夫实已到了登峰造极,炉火纯青的地步。
第二种可能便是,这少年是真真正正的淳朴善良,是好心好意要救他性命。
“看他小小年纪,又像是山里长大的,怎么可能有那般老谋深算?”陈吉仔细打量着那少年,“不过,他虽然相貌普通,但耳垂极大,眉毛也微微下垂,倒像是个有智慧的人,不能小瞧了。这等人物,要是向善,自然是普济众生的,要是为恶,也必是天下有数的大魔头!”
那少年被陈吉打量得有些不自在了,便道:“你看什么?我又不好看。”
陈吉收回了目光,道:“你叫什么?”
“我叫夏后。”少年不假思索地回答。
“夏后,这名字不像是农家子弟,难道此人真是大奸大恶之徒?”陈吉心中疑惑,“只是,若真是大奸若忠,岂会留下这么明显的破绽?”
“你这名字很好。”陈吉试探着道。
少年听了这话,大感得意,笑着说:“当然了,我这名字,是我自己取的,我爹娘给我的名字,叫三儿。”
“哦?自己取的?你读过书?”陈吉脸色平静,徐徐问道。
“嘿嘿,我也没读过多少书啦。”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放着爹娘给的名字不用,却自己取,可大不孝!”陈吉沉声喝道。
那少年吓了一跳,连道:“谁说我大不孝了,我那个名字,爹娘同意的。”
“你爹娘口中答应,心里必是不高兴的。”陈吉盯着他,缓缓地道。
“我……我……”夏后脸色涨红,局促不安,结巴了半天,然后说道:“我以后告诉别人名字的时候,就说我叫夏三,然后再说,有个字叫‘后’好了。”
陈吉观察了他半天,除了个虚实参半的名字,竟是半点破绽也没发现,不得不停下了询问,沉默着不说话。
夏后等了好一会儿,见他再没有说话,不由地长长呼了口气。要是陈吉不依不饶,继续追问的话,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现在背你下山,可好?”夏后望着陈吉,询问道。
陈吉沉默了片刻,看着他,道:“好,你若救了我,黄金定会给你。”
夏后闻言,哼了一声,却依旧跑了过来,背起陈吉,一步一步向着山下走去。他身子瘦弱,背着同龄人在山上行走,有些吃力。
五六里的距离,夏后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到了山脚。眼前是一片村舍。这时候,天色只是微明,天气寒冷,滴水成冰,大冬天的又没甚农活要干,因此村民们都躲在被窝里,不愿起来。
夏后背着陈吉,穿过一间间农舍,到了他自己家里。陈吉心中一愣,夏后停下的地方,与昨夜里那亮着烛火处,大略位置,很是接近。
夏后背着陈吉进了自己的屋子,把陈吉放在木板床上。床上垫了厚厚的几层棉絮,陈吉躺在棉絮上,不能动弹。
眼角余光却瞥见,窗户旁有一张桌子,而桌子之上,放着一支熄灭了的蜡烛。蜡烛旁边,还有一本书。
“昨夜读书的,果然是他。”陈吉心里暗道。
夏后看着陈吉,见他断臂之处还在渗血,说:“你这胳膊,是被强盗砍断的吗?”
陈吉没有回答他,而是问道:“村里面,有大夫么?”
“没有,只有三百里外的永信府,才有大夫,”夏后道,“你伤势太重,怕是不能去永信府,那里的大夫又尊贵的很,轻易不肯下乡的。要不,我帮你治吧。”
陈吉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虽然到了这间农舍,他此刻已然有些相信,这个自己取名叫夏后的,真真正正是个农家子,绝对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
只是他惨遭大变,轻易决不肯对任何人推心置腹。夏后在这时候说为他处理伤口,难免令他起疑。
感受到陈吉目光中的冰冷,夏后有些不悦,嘟嚷了句:“好心当做驴肝肺。”就没再说话,走出了房间。
陈吉睁着眼睛,他不敢闭上,他怕自己一旦闭上,就永远也睁不开了。身体的状况,他此刻丝毫感觉不到,只是余光瞥见,断臂处不再流血,而是渗血。
这说明,他体内已经没有血液可流。只剩下一点心头热血,维持着心脏的跳动。不是他能感觉得到心脏的跳动,只是,他知道,如果心脏不跳,他便已经是真正的鬼魂了。
“血液不是问题,以我的肉身,只要时间足够,总能恢复的。”陈吉心里思量道,“只是,这断臂的伤口,若不愈合,即使体内生出再多的血,也会流光的。最重要地是,等我身体有了起色,得找个地方,安心沉睡。不然的话,神识没有恢复,肉身再强,也用不了。”
正当他沉思的时候,房间内进来了一对中年夫妇,后面跟着夏后。
“爹,娘,他就是我救回来的那人,性子怪得很,伤的那么重,还不肯让我医治。”夏后指着陈吉,对他爹娘说道。
夏后的爹看了看陈吉,脸色一变,道:“这娃,怎么会弄成这样的?胳膊都断了,看那脸色白的,身子里面肯定是没多少血了。”
夏后的母亲也是吓了一跳,靠近了陈吉,要摸他的额头,陈吉看得出,这对夫妇都是老实厚道的农民,不像恶人,因此也未阻拦。
这实际上也是因为,他的额头,对这些普通人来说,无疑是铜头铁骨,坚不可摧的。
要损害他,只有通过特殊的方法,比如,在他伤口上做些手脚。所以当夏后说要为他治伤之时,陈吉的目光才会那般冰冷。
“这一家人,似乎是真心救我的……”陈吉仔细观察着眼前三人,心里微微有些感动。
一个人可能大奸若忠,特别是读过书的人,更是擅长作伪。但若要说眼前的这对朴实的夫妇,也都是狡诈如狐而不形于色者,陈吉那是说什么也不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