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深山古林中,在这幽深死寂的夜里,盘云松一步一步地走上了月峰寺山门前的石阶。
青石阶上布满了绵软的苔藓,但每踏上一级,盘云松都感觉到伴随着心跳的脚步声轰然作响!
走尽了陡而长的青石阶,盘云松来到了寺门前。大门近在咫尺,他却久久不敢抬手去触碰。以往,他每次外出回来,一推开大门,就有一股家的温馨气息扑面而来;而这一次,不会再有欢声与笑脸的迎接……
许久,盘云松才鼓起推门的勇气。门没有上闩,用力去推,厚重的大门哭泣般“呜吱呜吱”地缓缓打开。
里面的屋子一片黑暗,往昔灯火通明的天王殿此时见不到半点的香火烛光,整个的寺院仿佛失修百年那样死寂苍凉;周围遒劲的古树将树枝伸进院子里来,清冷的月光透过枝叶这一斑那一斑的投射在地面上,像一张张死人的脸。
再次处身这阴森可怖的古寺中,盘云松又清晰地记起师父师兄们死时的面容,这时,出于本能,他想转身逃离这里。
但他不能逃,最起码的他不能让师父师兄们尸骨暴露。
院中的石桌恰好在一丛浓密的树阴下,盘云松记得一位师兄就倒在那里。他慢慢地靠近,定眼一看,却什么也没有!
这给盘云松造成的惊吓丝毫不亚于见到师兄被害时的程度——师兄被害时背后肯定有个凶手,而被害后谁来移走了尸体?
盘云松冲进了斋堂里颤巍巍地点亮了蜡烛,里面同样没有见到一具师兄的尸体!
失魂落魄的他转身跑上了钟楼的顶层,惨白月光下那里空空如也,只有那口大钟在寒冷山风的吹撞下发出细如发丝的轻吟……
恐怖,悲痛,诡谲……盘云松有种精神接近崩溃边缘的感觉,他目光呆滞,两脚发软的慢慢下了钟楼。屈指算来,从他离开月峰寺到现在不满十天,回来时却已恍如隔世……
以前盘云松自信是个勇敢坚毅的人,此刻,极端的伤痛惊惧之后,占据他心里的是万念俱灭的绝望。
在绝望中,盘云松想到了通逸方丈教给他的解脱的方法:到佛祖面前祈祷。他没有被编入僧籍,但自幼生活在这氛围极浓的古寺中,内心里他也算是个虔诚的出家人。以前在他失落忧伤的时候,按照师父的指点,在佛祖面前他总能得到宁静与自在。清泉长者教给他的读经也是很好的方法。
想及此,盘云松两脚轻飘飘的游魂似地向里面的殿堂走去。穿过天王殿,接着就来到了大雄宝殿。
进了正殿,虽然里面漆黑一团,盘云松对这里再熟悉不过了,闭上眼睛也知道佛祖就端坐在正中,采用的是结跏趺坐的坐姿,左手横置左足上,右手直伸下垂,满脸普度众生的慈祥。盘云松一下子跪拜在佛祖脚下……
许久,盘云松并没有得到想要的宁静自在,心里的悲痛绝望没有丝毫的减轻。
这可能是看不见佛祖面容的缘故,或许是内心的悲痛绝望太深了。于是他再次磕拜了佛祖,起身穿过大雄宝殿向后面的藏经阁走去。
当他出了大雄宝殿抬头向藏经阁看去时,脚步一下子死死地收住了——藏经阁二楼最东侧的精选库的上等库里亮着蜡烛!
烛光从一扇木格窗户中映射出来,摇曳不定,很昏暗,像一只从里往外窥视的魔鬼的眼睛。
自从管理藏经阁的清泉长老离开月峰寺后,藏经阁通常都是大门紧闭的,只有盘云松偶尔进出,那里的晚上总是黑灯瞎火的,而此时那里竟然有烛光!
谁在里面?是鬼是神?
盘云松并没有犹豫很久,陷入深深绝望中的他已变得无畏无惧了。在这死寂的深山古寺里,他也正盼望着“活”的灯火,哪怕在里面的是恶魔,他也要去会一会它;是凶手,他更该进去。
藏经阁的大门敞开着,盘云松进了里面,摸到了东侧。里边就是上二楼的楼梯,木制的,盘云松握到扶手时,感觉脚骨都发软了,可他想好了,即使上去死转身生,他也不会选择后者。
盘云松抬起脚开始上楼,慢慢地、一级一级的向楼上走去……
当头部高出楼梯时,盘云松看到了在二楼不大的藏书室中间桌子上点着蜡烛,一个一袭青色长袍的人背对着坐在那里!
盘云松几乎屏往了呼吸,继续上去。他站上二楼时,楼面微微地抖动了一下,坐在灯下的那个人显然也感觉到了,但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盘云松就站在那个人巨大的黑影里,整个屋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许久,那边的桌面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那个人放下了手中的书。缓缓的,缓缓的,那个人转过了脸……
“盘儿?……你是盘儿?”
——这声音很熟悉很亲切!盘云松定眼细看,原来逆光中看不真切的那人的脸慢慢地清晰了起来:苍老,瘦削,脸颊似是向里塌陷了进去;长眉下垂,一把胡子灰白而蓬松……
“长老!”盘云松大声喊了出来,脚步踉跄地走上前去,扑进了那人的怀中……
那个正是清泉长老,原来专门管理月峰寺藏经阁的清泉长老!
盘云松记得大约是五六年前,清泉长老跟通逸方丈发生了一次从未有过的激烈争吵,据说是清泉长老犯了个极严重的、不可饶恕的错误,结果被开除僧籍,离开了月峰寺;与清泉长老不相见五六年了,不意在这里碰上了……
“盘儿!真的是盘儿咧!”清泉长老捧起盘云松的脸端详了一阵说,似乎仍然在梦境一般,有点不敢相信这眼前的事实。“我还以为你……只要你好好的就什么都好了……”清泉长老说着,两颗浑浊的眼泪从老眼中滴落了下来……
清泉长老的眼泪滴到盘云松的脸上时,情不能自已的盘云松眼泪也早已奔涌而出,这情同爷孙的一老一少两人抱到一起痛哭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清泉长老先收住了眼泪,用手轻轻地抚着盘云松的背,让他平静下来。
“长老,方丈和师兄他们……”盘云松抹了把稀清的鼻涕说,清泉长老既然来到了这里,肯定也知道了这事,但盘云松一开口还是提了起来,因为这是他到了一辈子也不会有丝毫减轻的悲痛。
“哎——”清泉长老一声长叹:“几天前我望天云,看到月峰寺上空灾气笼罩,就赶了过来;昨天到的,也看到了……”
“怎么会这样呢?……长老,我去了后山的石室,是不是和我做了错事有关?”盘云松又问了与曾经问过通逸方丈的相似的问题,他一直在心里想着,觉得凶手不应该是普通的山贼恶人,那不是在他进入石室经历离奇之事后凑巧发生的惨剧;如果真与他有关,那他……想及此,他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你进了后山的石室?”清泉长老很是惊诧,但很快又摇了摇头,“——不,这与你无关,与你无关……如果一棵树结出了恶果,那是在播下种子时就决定的了,怎么会与你有关呢?”
“那凶手是什么人?长老你告诉我,凶手是什么人?!”盘云松又无比激动起来。
清泉长老嘴唇一阵嚅动,欲言又止;他静静地看着盘云松淌满泪水的脸,又张开了干瘪的口,却只是上下翕动着,最终又是一声长叹,别过脸去……
“呝——呝——呝——”外面的夜空中传来了数声凄厉的鹤唳,清泉长老的身子像被惊吓似的一震,转过来说:“盘儿,我先见见一位客人。”
清泉长老话刚说完,楼梯那边还是寂然无声的,只感觉到木制的楼面一沉,猛地回头一看,身后只几步远的地方站着一个人!
那个人穿着一身道袍,身材高大,但毕竟是上了年纪了,一眼就可看出龙钟的老态来。
清泉长老站起来,转过身去,对道士点点头,表示欢迎,道士却站着不挪动——
“清泉,你怎么回来了?——通逸方丈呢?”道士问。
“不久前月峰寺遭受了灭顶之灾,通逸方丈他们都已经……”清泉长老哽咽着说。
“啊?!”道士绝望地喊出声来,他的嘴角和鼻孔也随即淌出鲜血来。
看到道士身子一阵摇晃,清泉长老和盘云松一起上去把他扶到这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在烛光下可看到道士脸色很苍白很苍白,一副疲惫不堪虚弱到极点的样子。
“你怎么伤成了这样子?难道隐岩观也……”清泉长老大惊,问。
“是的,我们隐岩观刚刚遭遇了大劫难,竹谷长老他们全都……贫道躲过了当场的致命一击,拼尽了全力要来这边报信让大家做好抗击准备的,谁料……”道士说,同时嘴鼻有更多的鲜血流了出来。
道士看了看清泉长老,又看了一眼盘云松,眼睛似乎看到一线希望似的微微一亮,但很快的又摇摇头,自言自语似的说:“可是你们没有信符,又只有一双凡脚,哪怕是要赶到最近的地方也来不及了……难道真是天定劫数,注定有此劫乱使天下苍生遭殃的吗?!”
道士已经很虚弱了,他双手撑着桌沿,头慢慢地伏到桌面上去。就在他刚伏到桌面上时,他又竭尽全力撑了起来,一手拿着清泉长老放在桌面的那本经书,当看清了经书的名字时,他苍白的脸都扭曲了:“这是研究《无界九九圣典》的入门经书?”
“是的。”
“这么说你还在研究那部孽经?!”道长的脸都扭曲了。
“那不是孽经……”
“还说不是孽经!清泉,你真是不知悔改啊!那次我们对你网开一面,没想到你竟然……”
“《无界九九圣典》与今日之事无关吧?但也许只有它才能挽回一切……”
“清泉你……你……我不与你争辩那孽经的正邪,因为那早有定论;根据戒法,凡是研习那部孽经的都要受到最严厉的惩罚——你知道那是怎样严厉的惩罚。另外你也知道的,我作为护法团的执法使者,即便是还剩最后一口气也是能够依法处置你的!”
清泉长老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好了,我剩下的时间也不多了……”道士说,刚才的说话使他更加的衰弱,眼角和耳际也有了血水。
“等等,我还有一点点事——”清泉长老说着,把盘云松拉到了跟前。
清泉长老右手伸进宽大的左袖里,从里边拿出了什么;又用右手捂着左手手臂,盘云松看到清泉长老的脸显出了强忍不住的痛苦;一会儿,清泉长老把握着的右手塞进了盘云松的裤袋里,将什么东西放在了里面。
“盘儿,下去拿一壶水上来吧,道长也渴了。”完了,清泉长老对盘云松说。
盘云松下了一楼,他想泡一壶香茗,但这里很长一段时间来就近于荒弃了,条件不具备。在一楼的南边的一个角落里有一个水缸,从山上引来的泉水正不断注入其中;那是甘冽清甜的山泉水,盘云松就从那里滔了一壶。
盘云松捧着水壶上了二楼,到了那里却不见了长老和道长;蜡烛已燃烧到了尽头,短短的烛蕊已快平躺了下去,烛光摇曳欲灭;盘云松走过去,突然看到了桌面上留有一行字:盘儿,我走了,请你一定要多加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