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秦焜的神志依然被困在无妄之界中,脱身不得。他几乎试过了他知道的所有破除结界的方法,却没能脱困。结界之外,应该已经过了好几个时辰吧?萧落不会真的出事了吧?他现在只希望锦雀不过是骗他的,落儿千万不能有事。她要是出事了,他又该怎样向死去的萧飞和他自己交待?
他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记忆中的璇玑阁内,时而有十年前那些熟知的面孔闪过。一个个熟悉而陌生的身影在他身边掠过,甚至还有白发白须的师父捻须微笑着与他擦肩而过。师父总是这个样子,他的心里一酸,只觉自己仿佛跌入了无尽的回忆中。不知不觉,又到了浣月池,他下意识地抬起眼,眼神却瞬间黯淡下去,池边果然没有那个纯白的少女。他的嘴角扬起一抹自嘲的苦笑,现在的她不过才九岁,怎么可能以几年后的模样出现在这个地方?灵光一闪,他立刻意识到了结界的症结所在。这个结界是以他十年前的回忆为本而成的,这一年的回忆之外的人或事,或许便是破解这一结界的关键。脑海中迅速闪过在结界内遇到了人影。不,这个人不应该以那个模样出现的。师父!十余年前的师父正值旺年,怎么可能须发尽白?他立刻转身追向那个幻象,心里一片豁然之感。还好他的辟邪短剑是至灵的法宝,随他的神志进入了结界之中,否则他又该怎样破界?
眼看就要追上那个看似道骨仙风的身影了,他的心里突然冒出强烈的不安,难道他要杀了这个结界中的师父吗?虽然明知是幻象,也明知需除去这个幻象才可破界,他却有些下不了手。秦焜看着假师父缓缓远去,眼中隐隐有几分痛苦,嘴角抽动了一下。他的指间微微颤抖着,触到了辟邪短剑的剑鞘,心绪立时平静下来。眼看“师父”的身影即将消失在墙角,秦焜的目光一冷,飞跃过去,在假师父身后冷冷道:“师父,对不住了。”辟邪短剑已然出鞘,直直插入幻象的背部。没有血流出,甚至没有丝毫创口,剑下的幻象化作一团黑气散去。湛碧的天空突然碎裂开来,像一块被打破的翡翠,留下一道道裂痕。秦焜这才松了口气,看来结界已经松动了,他的猜测果然没错。
秦焜不动声色地收好剑,向璇玑阁的更深处走去,他相信前方会有他需要除去的阻碍。他的身边不断有记忆中的面孔出现,没有任何异样。不会错的,结界还没有完全破除,他一定会找到新的突破口。他的脚步猛然停在了千叶斋,这是个充满回忆的地方,他突然想要进去看看。一堆堆泛黄的书卷,如失去的昨天,重新堆积在他的面前,让他几乎忘记了呼吸。若是真的能够回到那日,又该有多少永远失去了的可以挽回?镂空的梅花雕窗外透出几缕破碎的暮光,他已经在这里耽搁了很久吧?该去找破界之法了,他叹了口气,正欲转过身去。
一袭白衣胜雪。窗边,娴静的少女捧了一卷古书,慵懒地斜靠在小案边。落日的余晖在她的裙裾上覆了一抹昏黄,她披散着那一头浓墨般的长发,如流云般泄在肩头,静美如暮色间的芙蕖。秦焜惊喜地盯着她那张绝美的脸,只见她双眉微蹙,眼中波光流转,如一池漾开的流苏。是落儿,不会错的!他在千叶斋中所见的最美好的画面重现在他眼前,那是他无比怀念的样子。落儿,落儿。他激动地呼喊着她的名字,正想向她走去,脚步却僵在了原地。这是落儿十多岁的样子,怎么可能出现在这段记忆中?
少女依然安静地坐在案边,嘴角漾开朦胧的笑意,是雾中花,水中月。他伸向辟邪短剑的手剧烈地颤抖着,他下不了手。对她,他再也狠不下心。眼前的少女依然波澜不惊,像一卷静谧的古画,安然守候在他爱过的地方。落儿,我再也不想失去你,再也不想看着你远去,你明白吗?
不,杀落儿一定不是唯一的方法,一定还有别的幻象。如果结界再松动一些,凭他的能力一定可以出去!他不会伤害落儿的,他不能。秦焜的眼底浮起一丝痛苦的神色,他的思路已经有些混乱了。“吱呀”,有人推门而入。秦焜忙转过头去,一看之下着实大惊,竟是锦雀!她也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落儿,这回我不用伤害你了,你等我回来。
秦焜冷笑着,冷漠地看着向他奔来的锦雀,在锦雀即将扑入他怀里的瞬间,一剑刺进了她的小腹。有血!秦焜大惊,忙托住她急剧下落的身体。锦雀脸上的欢欣还来不及换成疼痛,她不解地看着秦焜,喃喃道:“秦师兄,咳咳,你为什么要杀我?”秦焜慌忙为她止血,惊讶地问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难道不是幻象吗?”锦雀脸色苍白如纸,她摇摇头说:“秦师兄,对,对不起,我骗了你…咳咳,我也进了结界来找你,结果、咳,结果你却这样对我…”
“不,不会的,我伤到的不是你的真身,你不会有事的。”秦焜说到这里,声音便因心虚而沉了下去。他清楚地知道,在结界中,他虽然没有杀死真正的锦雀,但她的神志死在了结界中就会成为结界的一部分,再也不能返回现实。他只能暂时以术法压制她的伤势,让她不至于立马死去。
“你别忙了,我知道我不行了,你听我说说话好吗?”锦雀无限渴求地看向秦焜,他又看了窗边的萧落一眼,只好点点头。
近三年前,锦雀的家乡遇上了大荒,父母嘱咐她投奔远在张家集的表舅家。表舅姓崔,有一个女儿乳名唤作“红艳”。她到崔家以后,红艳常常缠着她,向她诉说自己的风流韵事。她开始只是出于寄人篱下,难以拒绝,才勉强听了些。红艳口中的男人名字不断在变化着,锦雀却被一个叫作“秦焜”的男子的故事深深吸引着。后来在红艳断断续续的叙述中,她喜欢上了这个素未谋面的男人。“对不起,秦师兄,我以前也骗了你,其实我喜欢你很久了,从还未见面开始。”
“别说那些了。”秦焜有些尴尬地打断了她的告白。
“没人向一个名节难保的女人提亲,表舅以五两银子的价钱把红艳卖给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裁缝续弦,那是一个有癫痫的糟老头子。”锦雀悲伤地看着秦焜,他的面容竟没有丝毫动容,“后来,表舅把我赶出了家门,我流落到山间险些被狼吃了,幸好召日长老救了我,还带我到璇玑阁,让我可以见到你,真好。”
秦焜默默地低下头,什么也没有说。
“如果,萧师姐没有回来…算了,这样的话不说也罢。你抱抱我好吗?我好冷,好累,好想睡觉…”锦雀觉得全身软绵绵的,再也支撑不下去。
秦焜把她放在地上,转向萧落的幻象,说道:“你支持住,我很快就破了这个结界带你出去,辉月师叔一定有办法救你的。”他有些于心不忍,又补充道:“你别怕,我不会扔下你的。”
窗边的少女依然在低头看书,纯净美丽的样子让任何人都不忍心伤害。秦焜走到她面前,心里涌起抑制不住的怀念和痛苦。落儿,我从来都不想伤害你,可是这次却不得不下手,不要怪我。他抽出辟邪短剑,右手却不住地颤抖着,无论如何也拔不出剑。萧落忽然抬起头,微笑着看向他,纯澈的目光霎那间照进了他心灵的深处。“哐嘡”一声,短剑落地,秦焜痛苦地抱住头,再也不敢直视那双美丽的眼眸。
老人缓缓走近她,惋惜地哀叹道:“多好的料子,难得的天赋,在术法上的造诣本可通神。可惜了,实在留你不得。现下你的灵力已耗尽,挣扎也无用了。我心太软了些,还是看不得你再痛苦下去,就让我送你最后一程吧!”说罢,他伸手入怀中摸索他那把不知插入多少人心窝的匕首,准备习惯性地用匕首把垂死的人的心脏绞碎。
青芒跃起,几点星辰般的青光闪过。老人刚刚摸到匕首的手臂已经僵住了,他惊恐地发现他的全身都已动弹不得。萧落冷笑着从地上站起来,像一个淡淡的幽灵。她的右手握着玉箫,箫的底端紧紧抵住他腰间的死穴。老人带着不相信的表情,嘶哑着嗓子问道:“你怎么可能还手?你的灵力明明早已耗尽了。”萧落微微一笑,虚弱地咳了几声,轻声说道:“我制住你用的是璇玑绝技之一的‘凤点头’,与灵力强弱无关。”老人的眼里流露出深深的恐惧和惊疑:“你竟然不用术法来对付我?我居然会栽在你这丫头手上?”
萧落不置可否,手中的玉箫依然抵着他的死穴。其实烟雾早已呛入她的肺腑,她此刻只是勉力支撑,不敢让他发现自己不过是强弩之末。她虽然用“凤点头”制住了他周身的要穴,难保他不会自己冲开穴道,还是尽快将他交给阁中长老为好。老人的脸上一片死灰,枯槁如被火焰灼烧后的焦木。他的瞳孔突然一缩,他甚至来不及惊叫就倒在了地上,后背渗出大片深红的血迹。
萧落大惊,慌忙蹲下身检查老人的伤势。他的背部被以气凝成的箭矢穿透,整个人像一张被撕裂的白纸,已然浸在了血泊中。老人绝望地看向萧落,嘴唇无力地蠕动着。萧落忙凑向他的嘴边,只听见几个断断续续的字:“…我的鬼术…不能失传,你…且拿去。”他的手颤颤巍巍地伸入怀中扯出一卷陈旧的书简。萧落的心忽然软下来,不忍再拒绝一个垂死的老人,只得伸手接住了书简,又问道:“是谁杀了你?”老人的嘴里吐出最后两个含混的字眼:“…是…飞!”他的眸子间升腾起一种凛冽的恨意,随即瞳孔涣散开来,再没了鼻息。
萧落转向老人适才一直注视着的方向,有一袭蓝衣在火光中如光影般闪过。弟弟,是你么?她匆匆收起书简,挣扎着向蓝衣人消失的方向跑了几步,却再也支撑不住,虚弱地倒在地上,她的视线中最后出现了一个正向她快步奔来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