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啊！你果然在这！”身后传来妇人愤怒的声音，“把东西给我！”
这是一个看起来四十多岁的妇人，脸上的皱纹一抓一大把。她穿着很朴素，看起来家里不是很富裕，身上的围裙都油油腻腻的。此刻她的表情因为怒气而略显狰狞。她面前蹲着的是一个皮包骨的少年，身上破破烂烂的，不知道为什么，在七月份的骄阳余辉下还在瑟瑟发抖。
“老娘跟你说话呢！你小子听没听到！”妇人对他的态度很气愤，伸出有些臃肿的手去抓少年的脖子。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妇人刚碰到少年，还没来得及用力，少年的头部便咕噜噜地从原本的位置滚到了地上。少年的头在地上滚了几圈后正好脸对着妇人。少年长得很清秀，只是现在他的眼珠像是要爆出来，充满了血丝。
“唔……啊啊啊！”妇人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她用自己的常识解读完这一切后止不住尖叫。她立刻收回了自己的手，手上很干净，没有沾到一点血。只是，人头都在地上了，少年的身体还是维持着之前的动作，甚至一点血都没有从断口处流出。
“吵……死了啊……”有人在说话？在这个白天都看不见几个人的小树林里，有人在附近？“你…闭嘴……”
声音传来的方向是夫人的脚边，那里只是有一颗头颅。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片刻后，就没有一点声音了。这个阴暗的地方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连刚才被惊起的鸟儿们都回到了原位。
……
瘦弱的少年站在这里已经快一个多小时了。在他面前来来往往的人都像是看不到他一样只是神情严肃地做着自己的事。警戒线外面围了不少人，吵得警察都有些不耐烦。
“怎么了？怎么了？”
“死人了！就是村头那个李寡妇啊！”
“咋死的？看她平时也没什么病啊？不会被人杀了吧？”
“死了也好。她这种人早该死了！”
“那她家的那对娃儿不久成孤儿了吗？”
“诶，你们知道吗？昨儿她家大娃就离家出走了。现在都还没找着呢！说不定就是她家大娃杀的！”
少年冷眼看着地上的尸体。死了好，死了好，你活在世上只会污染空气。你该感谢我，你该谢谢我，谢谢我让你解脱了。少年的目光渐渐变得冷清。
“妈，我回去照顾弟弟了。”少年对着尸体说道，话里不带一丝感情。少年转身，穿过人群，朝着小树林外面走去。
看热闹的人群仿佛没有看到他，继续讨论着被警察围起来的那具早已僵硬的尸体。人群中有些生面孔，大概是其他村里的来看热闹的。站在最外围的是个女生，梳着利落的马尾辫，一身紧身衣。明明看面貌只有十六七岁，却偏偏是一身成年人的打扮。
不过，其他人好像看不到她，就像他们没有看见刚刚离去的少年一样。
2
“薛阳，我回来了。”少年的语气很温暖。他又踏进这个让他厌恶的家，但是今天的心情却是无比的舒畅——毕竟让他厌恶的人已经死掉了。
“哥哥……”屋里应声跑出来一个小小的影子，扑在少年身上，“妈妈不见了……”
少年的神情明显不耐烦，但也只是一瞬间。他蹲下身子，用手轻轻揉着薛阳的头发，柔声安慰：“不怕。妈……妈，妈妈说要去其他地方玩，叫我回来照顾你。”
“真的吗？”
“嗯。哥哥带你去一个很好玩的地方。对了，你想不想上学？”
“想。”
少年笑了笑，似乎很满意这个答案。
俩兄弟手牵着手，离开这个满是伤痕的家。夕阳的余晖下，只有一个三四岁左右的小童，抬着右手，时不时抬起头看向右上方的虚无，说笑着什么。
薛阳不知道哥哥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钱，也不知道妈妈到底去了什么地方会把他们扔在这。但是，他知道哥哥是不会害他的。
长大了一些，薛阳就发现哥哥的奇怪之处：明明哥哥就站在自己身边，为什么自己的朋友都好像没有看到他似的？为什么哥哥看起来没有长大，没有任何变化？
他想问，但是不敢问。他有些害怕，越知道哥哥的不正常，就越害怕。他不是怕哥哥会伤害他，而是怕哥哥会离开他，真真正正地留他一个人在世上。哥哥是我唯一的亲人了——即便他早已不是人了。于是，薛阳选择装傻。
少年有些惶恐，他怕弟弟知道自己不再是以一个人的形式活在世上。会吓到他的吧？会被他疏远的吧？少年想到。他在这世上什么都没有，就只有弟弟。在他死的时候，唯一想到的就是弟弟——不能让弟弟在那个恶毒的人的抚育下长大。这就是他存在的原因。既然薛阳一直没有问起，少年也选择装傻。
日子看似过的与平常没有什么不一样。实质上却一直在悬崖边缘徘徊。
少年以为可以永远陪着弟弟“活”下去。但是，世上并不存在永远。
3
那是一个扎着马尾辫的漂亮女生，穿着紧身衣，身材玲珑有致。除了装扮奇怪点，好像也没什么不同的。
不对，还是有不同的。女生在见到少年的第一眼就伸出嫩手：“玩够了吧？可以还给我了。”
光是她可以看见自己这一点就让少年十分的震惊，更何况她现在是在讨要自己的命。
少年笑笑说：“你在说什么啊？”
“喂！我已经容忍到你把你弟弟养到这么大。也是很宽容了。你不要给我装傻，把，如，意，还，给，我！”女生一字一顿，像是在撒娇。
“不行，我不会给你的，”少年笑了，笑得有些恐怖，“你要是知道它在哪里，就不会找我要了吧？”
女生嘟着嘴，像是在生气，小声嘀咕道：“还挺聪明……”
僵持了几分钟，女孩叹口气转身，竟然消失在空气中。少年有些怕了，等到薛阳回来，一个劲地叫他不要相信陌生人的话，特别是陌生女孩的。
薛阳似乎被吵得有些烦了，敷衍道：“知道了啊！你还怕我被人骗？”
事情并没有发生，虽然少年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兄弟俩还是像往常那样平平淡淡地生活着。
4
“哥，我回来了。”薛阳踢开门，随手把书包扔在沙发上，就进了书房打开电脑准备玩游戏。
少年的容貌未变，还是十六七岁的样子。而薛阳已经从三岁长到了现在的十七岁。少年气冲冲的到了薛阳身边，关了他的电脑。
“交出来！”语气不善。薛阳有些被吓到了，咽了咽口水但还是继续装傻：“交什么呀？哥。”
“交出来！！！”这次几乎是用吼的了。
“我卖了，三万块。”薛阳也硬了起来，叫到。
“什么？卖给谁了？现在去给我要回来！”少年急了。
“我也不知道，在网上卖的。”薛阳的脾气上来了，坐在椅子上手交叉在胸前，一副你也不能拿我怎样的架势。
少年看他这样，知道自己太惯着他了。但是现在最重要的是把东西拿回来，把那个维持他存在的东西拿回来。这事薛阳的朋友应该会知道，少年想到。他只能同时影响到两个人看见他。所以平时他都只是维持让薛阳看见他的状态。
“等着我回来收拾你！”少年骂道，摔门而出。
房间里一片寂静，薛阳把那个东西从衣服里拿出来。那是一个像灵芝一样的东西，通体碧绿，镶嵌着价值不菲的宝石，怎么会只值区区的三万块钱？
“怎么？舍不得？”女生悄无声息的出现在薛阳面前。
薛阳吓了一跳，虽然知道但还是忍不住问：“你怎么进来的？”
女生甩了甩马尾辫，冲他翻了个白眼：“把如意给我。”
“我……我还想再见哥哥最后一面……”薛阳低语。
“真是兄弟情深啊！但是……不行，他不会乖乖跟我走的。先给我，我会让你再见他一面的。”女生看了看他的表情，感觉很有趣。
薛阳看了看手中的如意，又看了看女生，伸出手：“拉钩。”
女生耐不住性子正想把他骂一顿，但是看他可怜兮兮的表情叹口气，还是跟他拉了勾。
女生接过如意，手微微一使劲，那看起来很坚硬的翡翠顿时化为点点绿光，融进女生手上戴的那个漆黑的手环里。
等绿光全部消失，突然刮起了大风。“哐”一下，门像是被人撞开，随着风过来的是薛阳再熟悉不过的哥哥。
少年看见女生显得十分惊慌。“你怎么在这儿？”说话的同时到了薛阳的面前，把他护在身后。
“你们俩聊。只有十分钟哦。”女生笑了笑，很自觉地把时间留给哥俩。
“怎么回事？”少年好像知道了什么，“你把如意给她了？”
薛阳苦笑：“哥，对不起。”
“为什么？为什么！！！”少年大叫，眼里流出来的不是泪，而是血，看起来有些骇人。
“哥，你既然已经死了。就不要再来纠缠我了！”薛阳像是被吓到了，挣开他的手往后退了一步。
“我纠缠你？我纠缠你！这些年，你吃的穿的，哪些不是我给你的？薛阳，你还有没有良心啊？”
“那你有？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妈是谁杀的！”
少年定住了，这件事一直都是他心里的雷区。
“哥？哥！”薛阳叫了两声，少年却像是没听见似的，薛阳自顾自地接着说“我告诉你，只要把那玩意儿给她，我后半辈子就什么都不愁了。也没人在我身边吵吵了。这不是很好吗？哥，你不为我高兴？”
少年低着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就这么对峙了几秒，少年抬头转身出去。客厅里女生坐在软软的沙发上，手里拿着一个才刚咬过两口的苹果：“这么快？我以为你们兄弟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会聊很久呢！”
少年苦笑：“我也以为。”
少年的身影渐渐模糊，与周围空气融为了一体。而屋子里面那个趴在地上泣不成声的弟弟，少年是再也见不到了。
“真没意思，”女生嘟了嘟嘴，两三口解决掉那个苹果，站了起来，“多谢款待，那我先走了。”
“等……等一下。”薛阳的声音有些沙哑，完全不像刚才盛气凌人的样子。
“哦？”女生皱眉。
“可以告诉我，哥哥的尸骨在哪吗？”薛阳靠着门栏，用有些红肿的眼睛扫视了一下这个家。
“就在你小时候住的那个家里后院的那颗大树下埋着。是你妈妈杀的哦。”女生觉得好像又会有好戏看连忙应道，还特意补充了一句。
5
薛阳特意请了一天假，回到以前的那间现在已经破破烂烂的屋子。看着已经有些陌生的环境，薛阳并没有多大感触，直接到了后院。那棵树现在长得很大了，正是夏季，树叶葱绿，看起来生机勃勃的。
薛阳从背包里拿出铲子在树下挖了起来。没有几分钟，便看见一个类似人骨的东西，埋得并不深。薛阳把铲子扔在一边，用手一点一点地挖出来。直到挖到那个森白的还牢牢抓住那个缺了一块宝石的骨手时，薛阳忍不住哭起来。
6
下节课是体育，薛阳默念着，用于维持他现在上数学课不会睡着。但是如果他知道体育课上会遇到什么或许就没有这么期待了。
那女生站在树下。她没有穿校服，看起来十分显眼。薛阳忍不住多瞄了她几眼。突然发现她好像在叫自己过去。青春期的男生对漂亮妹子总是没有什么抵抗力。
“给你说件事，”薛阳还没开口，女生就很自来熟地说，“你哥哥不是人，是鬼。”
薛阳一下子面目惨白，她怎么会知道哥哥的事。
“要听听关于你哥哥的故事吗？”女生问。
薛阳不想听，但是身体不听使唤地点点头。
7
在弟弟一岁大的时候，爸爸就去世了。妈妈变得喜怒无常，动不动就打弟弟，说他是扫把星。家里实在是过不下去了。少年便不上学，在外面打零工补贴家用。
早上就骑个破三轮在街边摆个摊子买点包子油条，上午就到工地去搬砖。中午回家做饭，帮妈妈做事。下午的时候就跟着一个好心的师傅学手艺。晚上就编点竹篮竹筐，什么时候赶趟儿，什么时候卖。
即使如此日子还是紧巴巴的。
妈妈患上了心脏病，借口开始一天到晚打麻将，把少年好不容易挣来的钱给输光。一输光就回家找少年要钱，实在是没钱她又会打弟弟，说输钱都是他害的。少年疼弟弟，就只能拼了命的赚钱。
这样的生活一直折磨着少年。直到有一天早上，少年收摊晚了急着回家，就抄小路，在小路上捡到了一块翡翠。少年知道那是如意，也知道要是把这个东西卖了就可以换很多很多的钱。但是再多又有什么用？还不是会被她输光。
突然少年有了个想法。他要卖了这个东西，用卖来的钱带弟弟离家出走。
少年把如意塞进衣服里，确认从外面看不出来才急匆匆往家赶。路上遇到熟人也没敢打招呼，一刻不停往家里跑。回到家，少年发现只有弟弟在床上睡着。妇人应该是在村头小卖部那里跟人唠嗑。看了下墙上的老挂钟，才七点半，应该不会回来。少年松口气，这样他就有足够的时间来藏起怀里的宝贝并且及时调整好心情。
思前想后，少年在后院那棵大树下挖起了坑。直到挖到深度达到他腰部的时候，才停下来。
“你干什么呢？”妇人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少年身体止不住抖了一下：“没干嘛。”
少年装作什么都没做过的样子，把手里的铲子随手扔到一边，拍了拍手上的土，准备爬出来。但是就是这个时候，因为刚才挖土动作太大，如意从衣服里滚了出来。
“那是什么？”妇人脸沉了下去，厉声问到。说罢走过来准备捡起来看。少年一下慌了，伸手就吧如意抓过来，护在怀里。
妇人看清楚了那个东西，看起来色泽很好，应该是真品。以前她们几个老娘们在村口闲聊的时候就谈到过怎样看玉，玛瑙翡翠什么的。
“臭小子，交出来。”妇人贪婪地笑道。
“不会给你的，给你你又要拿去赌钱了！”少年说道。妇人立马怒了：“小子还教训起劳资来了？！”
“给我！”妇人又说了一声。少年无动于衷。妇人看他不吃这一套，直接上手开打。少年躲进他挖的那个洞，妇人从上面蹲着打他就用不上力。妇人一急，随手就抄起身边的那根铲子，往下砸去。这一砸愣是刚好砸中少年的后脑勺，血立刻顺着伤口流出来了，少年闷哼一声，瘫倒在里面。妇人一看这多血顿时乱了手脚，但是还是把如意从少年手里脱过来。
少年胸口微微起伏，这时候把他送进医院或是做些简单的处理，说不定他就不用死。但是妇人心一横，又用力往少年脑袋插了几下，鲜血四溅。妇人连忙又把土坑填上，心想这样就绝对没人知道了。
之后妇人欢天喜地地把如意上的血迹擦掉，翻来覆去的看。而一旦有人问起少年，妇人一概说少年离家出走，狼心狗肺地撇下还很小的弟弟和有病的妈妈。
薛阳醒过来之后问起哥哥，妇人说他去打工了，要很久才回来。妇人很老实地在家带了一天孩子。
黄昏的时候，妇人一反常态地没有去打麻将。她抱着那如意睡着了，连睡时的笑看起来都那么贪得无厌。而薛阳则被托付给其他有小孩的邻居看管。
睡梦中，妇人觉得怀里的东西在动，开始没在意，后来迷迷糊糊地想起怀里的可是个宝贝，该不会有人来偷吧？妇人警惕地睁开了眼，看见面前的居然是应该早就死掉的少年。少年看妇人醒来，攥着宝贝拔腿就跑。
妇人愣是没缓过神来，莫非见鬼了？不对不对，鬼怎么会抢如意？妇人连忙追出去，但少年早就跑没影了。妇人想了想，到了村后面不远的那个小林子。然后就是文章开头的一幕了。
少年吓死了妇人，拿回如意，带着弟弟离开那个小村子。
后来又回来把如意埋进那棵树下，自己尸骨的旁边。
8
“你哥哥已经是鬼了，他的存在触犯了天理。我就是来收回他的，但是他不配合。我要你找到那如意给我，这样他才会乖乖听我的话，投胎转世。”女生随便扯了个理由，命令薛阳。
薛阳久久没有说出话来，好像已经被女生说的吓到了。女生在他耳朵旁打了个响指，他才回过神来：“你知道如意在哪，就去挖呗。为什么要叫我？”
女生摇摇头：“那个如意不是我要的。你哥捡到的那块如意上的一个宝石有非凡的能力，你哥就是附着在宝石上。那块宝石现在化成了跟那块如意一模一样的形状，你哥应该把它藏在家里的某个地方。你帮我找出来，我来送你哥离开。”
“不要，凭什么？”薛阳说道，转身就走。
“要是你哥不跟我走，他会慢慢消失连投胎的机会都没有！”女生冲他背影喊道。
薛阳停下脚步想回去问问到底哥哥会怎样，但是还是直接走开了。
女生笑了，她知道薛阳会照做的。因为哥哥是他最重要的人。
——后来薛阳把如意交给女生还说了那么无情的话或许只是想让哥哥一路走好，不留念想。
但是世界上是没有鬼的。女生骗了他，她只是单纯地要那颗“宝石”而已。
9
几年之后，村里人发现村后面的树林里多了一座新坟，修的很大很漂亮。墓碑上刻的名字是好几年前失踪的寡妇家的大儿子的名字。毫无疑问那是薛阳修的，他用如意换来的钱开了家小公司，生意很好。
薛阳经常会来看他哥哥，换坟前的祭品。虽然大都是被附近的小动物吃掉了，但是薛阳知道哥哥会感应到的。或许他投胎了，现在变成自己毫无血缘的弟弟了也说不定。
女生坐在坟旁边的那颗大树树杈上，手里拿着坟前刚换的祭品里的一个苹果。坟前的沙上有明显跪过的痕迹。
女生咬了一口苹果，看着墓碑上的字，含糊不清地说道：“薛光远？这名字真不怎么样。”
10
黑色的天空中划过一颗流星，划过的星光转瞬即逝，但曾照亮过被它祝福的人的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