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七尺的头发已被风吹得散乱,左手依然拿着那把凡常的宝剑。
他径直向叶不歇走去。
他的步伐依旧稳健,走起路来依然雍容不迫,不能不给人一种压力。
他坐在叶不歇的对面。
雨开始下了,急雨如瀑布。
秦七尺对跟他前来的堂倌道:“来两坛好酒;另外,这位客人的帐算在我头上。”
他又转向叶不歇,笑道:“我说过要请你喝酒的。”
叶不歇不再诧异。
秦七尺叹一口气道:“真料不到这天会下雨。方才还是万里晴空啊。”
叶不歇端起一杯酒,徐徐道:“是啊,谁个人能料得到。谁个人能料得到明天会发生什么。”
秦七尺问道:“你是不是特别奇怪我还活着?”
叶不歇喝干手中的酒,道:“你明明中了唐门的暗器。”
“是。”秦七尺道。“可唐门有一个最大的弱点。”
“什么弱点?”
“太傲了。唐门总认为中了他们暗器的人必死无疑,是以他们一旦得手,便不会再去瞧一眼。”
他虽已投靠唐门,但说起话来仍毫不客气。
叶不歇道:“人确实不能太过自信。”
秦七尺喝干一杯酒,看着叶不歇,忽而问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何要请你喝酒?”
叶不歇摇摇头,眼睛也失去了精采。他已醉了。
“因为你我终是免不了要决斗。现在你我一起喝酒,将来无论谁倒下,都不会感到遗憾。”秦七尺停了停,又接道:“要知道像你这样的对手,以后未必还能见得到。”
他对自己很有信心。
叶不歇仍是不住地喝酒。
秦七尺留下一张字条,叫来堂倌,算完帐,便消失在雨幕中。
字条上写得是:三日后黄昏,爱晚亭。
近水楼。
雨早经停住,空气中的纤埃微雾,全都被浣洗得干干净净。雨后的人间更加清新。周遭静悄悄的,连一丝风也没有。两片叶儿自树上徐徐飘落,跌撞在平静的溪面,漾起淡淡的微波。
唐玫又在观赏玫瑰。这是她的嗜好。
小时候,她就喜欢玫瑰。那时,她就常常一个人面对玫瑰,欣赏很长时间。她觉得玫瑰是世上最美的花。
直到现在她还是这样认为。
只不过,玫瑰一如自然界的其他事物,总免不了要凋零、要死亡。
于是她很苦恼。
后来她终于想出一个办法。
每逢玫瑰开得最盛、生得最美的时候,她就把它们采撷下来,一瓣一瓣,都用唐门独特的药水浸泡。
这样的玫瑰便可永葆青春。
惟是这样的玫瑰也已死去。
它们业已成为暗器,可怕的杀人暗器。一经内力所发,它们便登时枯萎,坚硬如铁,它们汁液中的毒素亦浸透周身。
是以被这种暗器所伤,哪怕只是一道血痕,也是必死无疑。
除非他有解药。
唐玫非常喜欢这种暗器。因为它们不仅可怕,而且十分美丽。这世上最美之物,往往也是最可怕的。
唐玫款款站起,卷起珠帘,立在楼头向远方眺望。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青青子佩,悠悠我思。她的心已在远方。
雨后的深秋更添几分凉意。她双手扶住栏杆,嘴中喃喃说道:“你或许永远也不能到这里来了。”她的泪已簌簌落下,滴打在苍白的手上。
两日后,夜半。
月华已落,繁霜满天。一派清寥。
叶不歇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他有压力。不拘是谁,如果他明天要与秦七尺决战,都不能没有压力。
因为秦七尺绝对是一个可怕而且强大的对手。
叶不歇知道:秦七尺曾经在悟剑寺的剑碑下悟剑三天三夜。
秦七尺是这样的一个人:他决不允许自己的剑法有任何瑕疵。是以他的剑法已臻至道的境界:剑法自然。这世上也惟有自然的事物才是完美的、毫无缺陷的。
叶不歇抚摸着后背和肩上伤疤。再强的高手身上也一定有伤疤,因为伤疤是达到高手境界的必然代价。
叶不歇身上的伤疤很少,但十分明显。因为他为了让自己铭记下耻辱,从不包扎。是以这些伤疤都变成了一道道肉痕。没有了皮,肉就长出来;有了耻辱,人就更努力。
叶不歇的剑也十分可怕,达到了无形无相的空境。他对明日一战还是很有信心。
夜半钟声传来,清晰可辨。明天一定是个晴天。
叶不歇终于睡去。
黄昏,爱晚亭。
据说,这爱晚亭原名叫作“红叶亭”,因为此山半腰处枫叶极多。
秦七尺坐在爱晚亭中,那把剑亦放在石凳上。他在尽量放松自己。因为只有放松,才能保持冷静。而面对强敌,必须保持冷静,绝对的冷静。
叶不歇来到爱晚亭。
秦七尺道:“有件事必须说明白,我与你决斗,只是因为我对剑的追求。”
叶不歇道:“我明白。”
两人都不再说话,沉默着向山腰一处走去。
清秋天气,红叶正艳。
但见满山枫叶流丹,层林如海;半天夕阳晚照,其红似火。
两人都停了下来。秦七尺与叶不歇各自站在夕阳的一边,残阳的光辉照在他们身上,如同披上一件赤色的战袍。
秦七尺徐徐拉出剑,他的动作非常自然,就像是泉水从山间潺潺流下。
叶不歇的右臂也在缓缓伸展,手中依旧空空,但是他的手中确实握有一把剑:一把无形无相却更为可怕的剑。
秦七尺周身的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神经都已绷紧。此刻,他就像一只准备随时扑向猎物的雄狮。
秦七尺的剑已完全拉出。
两人都不再动,只是沉默着对视。
风似乎全部停住了,空气中连一丝颤动也没有。夕阳仿佛也被吸引,静静不动地在等待这场绝世的鏖战。
一片枫叶冉冉落下,打破了这绝对的寂静。
秦七尺陡然跃起一击,剑锋直指叶不歇。他的剑甫一出手,已把夕阳的余晖刺得粉碎。
叶不歇却没有动。当秦七尺的剑距离他只一丈时,叶不歇的右手忽然一扬,与此同时,他向前跨出一步。
秦七尺双目骤睁,手中剑登时划一大弧,但即刻又旋转归来,将叶不歇围在中央。
叶不歇只觉有无数剑影,层层紧逼而来。他只得向后退却三步。
秦七尺的剑法还是极其自然,极其完美。他的剑所走轨迹竟然是一个个标准的圆,是以毫无破绽。
叶不歇的剑虽则十分迅疾,但因为对手没有破绽,便也失去威力。他忽然闭上双眼。因为肉眼只能见到表面,唯有用心,才能将一切看清。这无数的剑影,多是幻相,他绝不能让这娑婆的幻相打破心中的空境。一但打破,他则断无取胜的希望。
叶不歇的灵台渐渐恢复清明。这下两人便功力悉敌。
夕阳更红了。
秦七尺见其难以取胜,便孤注一掷。他体内真力早已弥满,斯时便一一化向手中之剑。他的内力本是极其深湛,况且又占上风。
是以叶不歇登时只觉得十倍深沉,振力异常,仿佛天地间所有压力一齐袭来,要他一人禁当。
漫山的枫叶亦为之纷披,亦为之披靡。
叶不歇右手奋力一扬,将这压力拨开,刚欲反击,霎时又觉有千钧之力似长江滚滚而来,一浪更强于一浪,毫无尽时,不由得倒退三步。
叶不歇业已至山穷水尽之地,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但他仍在坚持。他的内心依然充满希望,是以他的手腕依旧非常有力。如果他气馁,他的手腕便会颤抖,那么他就必然会倒在秦七尺的剑下
秦七尺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中,他已胜利在望。
可是秦七尺的剑忽然一颤。原来他已将全身真力弥满于剑上,是以这剑便沉重异常,他已不能自然运转。
叶不歇当然不会放过良机。他的周身气力也已运集右臂,斯时便奋力一挑,脚下亦向前踏进一步。
秦七尺再想弥补,重归自然,已是来不及了。他但觉手中剑已被一股摄力所吸,运转十分生硬,他的剑所走轨迹已不再是标准的圆了。
秦七尺开始冒汗:他的剑法之所以精湛绝伦,克敌制胜,靠的就是剑法自然。他奋力想摆脱这摄力,可他愈要摆脱,愈感这摄力的强大。他已不能自主。
秦七尺忽然闻到一种气味:涩苦无比,还夹杂些腥气。这种气味又是异常寒冷的,它来自于远古时代,它的名字则叫恐惧、死亡。
然后秦七尺就觉脖子一凉,他便看见了黑暗,无穷无尽的黑暗。他倒了下去。残阳的余晖洒在他身上,散发出悲凉的气息。
叶不歇望着躺在地上的秦七尺,骤然觉得悲哀。这位绝世的剑客最终也会落得如此下场。他想到自己,似乎也看见了自己的归宿。
叶不歇走得时候,这地方比他来时多了些黑暗,多了些寒意,多了些落寞,多了些萧瑟,多了些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