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林。
秋天的树是萧条的,它们单剩枝干,简直落尽了叶子;偶尔还能见到几片枯叶,也是无精打采地挂着,只等朔风一来,它们便旋舞着走向死亡……
天色渐渐暗下来。
叶不歇坐在一棵树下,靠着树干,想着他的人生。
小时候,他也曾有个温馨的家。他最喜欢听妈妈唱歌。他老是在喊:“妈妈,唱支歌儿给我听。”在他看来,母亲的歌声就像泉水,清脆悦耳,可以洗涤他的疲倦,可以滋润他的心田。他也喜欢爸爸。每当父亲将他高高举起时,他就有一种长大的感觉。
可是这美好的一切,都在那一天傍晚改变。两个蒙面人忽然闯进他们的田舍,当着他的面残忍地将他父母杀死。他第一次尝到了仇恨的滋味。他奋力地扑向杀死他父母的凶手,拼命地咬住他们。但两个蒙面人却粗暴地将他甩开,又对他拳打脚踢,然后再把他带走。
他们是要将他朝向一个杀手训练。
此后,他不知受了多少苦,挨了多少伤,他心中的恨意也在疯狂滋长。
那一年他才七岁。
那两个蒙面人便是唐门“夺魂房”的高手。他们就是用如此手段来为唐门“培养”杀手。因为一个出色的杀手只有以恨才能“陶铸”。
在这世上,爱与恨的力量是何其强大:它们既能创造一切,也能毁灭一切。
但这两个高手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们最终竟然会死在他们所亲手训练的杀手剑下。他们毁掉了别人一生的幸福,最终也断送了自己。
人世就是这样的公平。
他最终也不是一个杀手。绝对不是。因为真正的杀手只会听命去杀人,而不会自己选择去杀人。
他的内心也并不全是恨。至少,在他生命的最初七年中,他还是受到了爱与善的熏陶。
他复仇的那天也是一个傍晚。他还立下一个重誓:凡唐门的人,遇见一个杀一个。
他也是这样做的。至今为止,他已杀了唐门十五位高手。
这一切本该如此进行下去。
可是她却在他生命中出现。她也是唐门的人。
但他却背了他的誓言,他并没有杀她。
只因为,她对他有恩。如果十年前她不曾救他,他恐怕早已死去。
他怎能杀害自己的恩人?
他非但不能杀她,他还要感谢她,感谢自己的仇家。
这就是人生的无可奈何。
每当想到这,叶不歇都会感到一阵眩晕。
现在他正在眩晕。
然而他却挣扎着站了起来。
因为他看见一个小孩。
这小孩皮肤黝黑,头发不长,大多贴在脑门上,两只眼睛黑乎乎的,非常之小。
“你是叶不歇吗?”小孩忽然问道。
叶不歇虽然感到奇怪,还是点了点头。
“你随我来。”小孩转身便走,好像知道叶不歇一定会跟他走似的。
满地的枯叶,踩在上面“沙沙”作响。
叶不歇果然跟他走了。
叶不歇问小孩道:“你父母是谁?家住在哪?”
小孩转回头道:“我是个没爹没妈的孩子。我也没有家。”说完,又哈哈笑起来,像是在笑自己的话。
叶不歇非常惊讶。
更令他惊讶的是这小孩走路的步法。这小孩看样子也不过八岁上下,可走路的步法却分明是上乘的套路。这孩子的轻功之妙,即或是成了名的高手也比之不上。
叶不歇只有豁尽全力才能跟得上这孩子。
他们出了树林,径直往东南方向走去。
两人的速度也愈来愈快。
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四周静悄悄的,了无人声。
他们已走了大约半个时辰。
这小孩突然停住脚步。前面是一条河,渡口处孤零零地停泊着一只小船。
只听得小船中有一苍老声音传来:“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
小孩便喊道:“船家,渡河。”
然后小船中就亮起了一盏灯。
一个老人走出船来。他两鬓斑白,脸上布满了像刀子刻下的皱纹,看上去已有七十多岁。可他对这小孩却十分恭敬:“您回来了,请上船。”
小孩回头看了叶不歇一眼,道:“请上船。”
叶不歇上了船。他看见船尾横有一只孤笛,便拿了起来,只见上面刻着“迷津渡”三个字。
叶不歇立刻明白他将上哪去。
船头激水发出的声音潺潺悦耳;夜气也很清爽,沁人心脾。叶不歇躺着,听船底淙淙的流水声,却不感到舒适。他的心很沉重,就像坠了铅一般。
因为他将去的是唐门的近水楼。近水楼前迷津渡,这迷津渡便是通往近水楼的必经之路。
本来他已想通了。自从爱晚亭一战,他就想通了。人的一生有许多需求:首先是生存的需求,其次是爱的需求,最后是自我实现的需求。生存的需求太过基础,而自我实现的需求又是毫无止境的。唯有爱的需求是可贵的,是值得追求的。叶不歇曾不只一次这样想过:如果你能脱离唐门,我们便永远在一起。可他也知道这种希望有多渺茫,它简直就是幻想。
但是无论如何,他都要试一试。毕竟他想通了。
船靠了岸。小孩上岸后对叶不歇道:“跟随我走。我往哪,你便往哪。”
两人走有一段路后,面前现出一个岔口,分左右两个方向。这孩子径直向左边一条走去。叶不歇没有犹豫,也跟着小孩向左边走去。两人走不多时,又遇见一个岔口,也分左右两个方向。这小孩仍然径直向左边一条走去,叶不歇还是跟着小孩。可两人没走多时,面前又是一个岔口。这小孩依旧,叶不歇也还是跟着小孩向左走去。
就这样,两人走走转转,不觉已过了数十个岔口。小孩问道:“你可知此路有多凶险?”叶不歇道:“此路想必是机关重重。”
小孩正色道:“此路唤作‘一意孤行’。进来时凡遇见岔口,皆走左面。倘若途中一步踏错,必死无疑。”
叶不歇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琴声自远方传来,黑夜中更显绵长。
小孩指着前方一座楼说道:“那便是近水楼。”
楼上烛火明亮,琴声婉转悠扬。唐玫正在抚琴。
琴声戛然而止。
小孩道:“姐姐,人给带来了。”
唐玫望见叶不歇,脸上既是欣喜,又是忧伤。
“你先下去。”“是。”小孩答应一声,便下了楼。
叶不歇看着唐玫,只见她身穿淡绿色衫子,较那日亭中红衣装扮别有一番淡雅。
“我终于想通了。”他开口道,他想试一试。
“你想通了什么?”唐玫苦笑着问道。
叶不歇郑重道:“如果你能脱离唐门,我们便隐居山谷,永远在一起。”
唐玫好像并没有听到这话,忽而问道:“今日你已胜了秦七尺?”
叶不歇顿时怔住,疑惑道:“你知道那日秦七尺并没有死?”
唐玫凄然一笑:“我自然知道。因为那玫瑰上只有麻药,你走后不久,我便把他救醒。毕竟,他也已投靠唐门。”
叶不歇这才明白秦七尺何以中了唐门的暗器而不死。他叹气道:“既是如此,你又何必出手呢。”
“我只想再见你一面。我怕,我怕那日你跟他一走,就再回不来了。”唐玫幽幽道。
叶不歇心里非常感动。他又仔细地看着唐玫,忽然发现她眉间笼有一层愁意,再衬上这一身淡淡的绿衫,整个人仿佛陷落在忧愁、哀伤的海洋里。
唐玫看到叶不歇凝视着自己,不禁两颊微红,站起来道:“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做很可笑?”
叶不歇摇摇头,皱起眉无奈道:“不。许多时候人只能做一些可笑的事,因为无可奈何。”
他想到自己的人生:他的人生本就是无可奈何的。
唐玫看着他眉间深深的纹路,望得出神。
叶不歇又问道:“那小孩是你派去的?”
唐玫点了点头,说道:“我让弟弟跟在秦七尺后面。如果你要还能活着,就让他将你带来,见你最后一面。”
叶不歇心想:怪不得那小孩轻功绝高,原来是她弟弟。可又听到“最后一面”四个字,不觉吃了一惊。
但见唐玫神情忧伤,痛苦道:“我现在已是唐门的新任门主,而且即将回到唐家堡。”
叶不歇登时浑身一震,感到极度眩晕。他无法相信。
“老门主已经仙逝。我虽然年纪小,可辈分却高,门主之位理应由我接任。唉,有些事情一生下来就已注定,没有选择。”唐玫徐徐道,脸上尽皆无奈。
叶不歇业已稳住心神,黯然道:“你能不能与我隐居幽谷,从此不问江湖,永远在一起?”
他的话非常诚恳,乃是由衷之言。
唐玫缓缓摇头,无奈道:“若是当初,我或许可以。只是现在我已身为门主,宁可牺牲自己,也要捍御唐门。”她的声音很轻,却十分坚决。
叶不歇完全绝望。他真的不明白:为何在他终于想通之后,老天又如此折磨他。
唐玫卷起衣袖,将左手腕上玉镯的款款推下,幽幽道:“我这次回到唐家堡,就再不能出来。往后我们也再不能相见。”她停了停,又颤声道:“这玉镯你拿着,以后想起我,就看一眼,也不枉我对你一往情深。
叶不歇早走到她的面前,轻轻接过。当想到自此再不能相会,不由得紧紧握住这碧绿晶莹的玉镯。
唐玫悄然转过身去,啜声道:“走罢,走罢……”泪终于自她眼中落下。叶不歇的嘴角在抽搐,但终于没能说出一句话。他的泪也终于流下。
可是两人都没有让对方看见自己在流泪。
唯是,两人岂不知对方正在落泪?
多情自古伤离别。只是,人总是要离别的。
黑夜,无月无星的黑夜;冷风,带雨带泪的冷风。叶不歇心头很沉重,他感到人生在世,就如同进了迷宫,既寻不得退路,也找不到出路。他的身躯与灵魂渐渐地被这无边际的黑暗完全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