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有雾。
此刻,叶不歇正站在断魂桥上,着一身白衣,与雾融为一体。他在等一些人,这些人大都是他的仇敌。他们来只有一个目的:了结恩怨。
雾更大了。
叶不歇看着淙淙的河水,忽然道:“桥流水不流。”这话刚落,就有两人从桥下飞身跃出,立在桥的两头。
这两人一穿青衣一穿黑衣,手中都拿着剑。青衣人先开口,道:“今日我们该有个了结。”那黑衣人盯住叶不歇,见他两手空空,忽然问道:“你没带剑?”
叶不歇笑道:“空手把宝剑。”青衣人不解道:“空手如何能把宝剑?”叶不歇道:“我手中确实有剑。”黑衣人道:“我怎么看不见?”叶不歇道:“你们当然看不见。因为这把剑很短,短到你们看不到罢了。”
这两人不再说什么。一使眼色,同时出手。他们来只是为了杀死叶不歇,别的他们不需要知道。
青衣人手中是一把清风剑。这剑在他手中,似风空灵,却处处刺向要害。黑衣人手中是惊雷剑,叱咤激变,了不可寻。这两种迥然不同的剑法,他们却配合得相得益彰,恰到好处。
这两人号称“风雷剑”。两人联手,江湖上罕有人能敌,何况叶不歇手中无剑。
不,叶不歇手中确实有剑。因为两人已倒下,他们身上都有致命一击,是被剑所刺。
可他手中明明是空的,他的剑究竟在哪?
“好!”一人高声赞道。这一声好字,蕴含极强内力,寻常人被他这一赞,只怕要被震倒。
叶不歇却纹丝不动。
来者是位中年人,着一身蓝衣。这人笑道:“在下秦七尺。”
叶不歇的脸颊与嘴在下垂。因为秦七尺绝对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人。
这从他走路就可以看出。他已经到了桥头。他所走的每一步都非常稳定。他总是如此雍容不迫,不能不给人一种压力。
但最能引起叶不歇注意的却是他手中的剑,一把普通的剑:三尺来长,剑身粗糙,没有任何修饰。可正是因为这把剑普通,才更可怕。
中年人的左手紧紧握住这把剑。
叶不歇很认真地看了他一眼,道:“凭阁下刚才一声好字,已不愧为当今武林界的翘楚;再加上你手中这把剑,阁下更是位绝顶高手。”
秦七尺笑道:“我这只是把平常的剑。”
叶不歇道:“它就可怕在这‘平常’二字上。”
“好眼力!”秦七尺正色道:“武林中不知有多少名剑,可我一概看不上。在我看来,剑只是剑,无须任何修饰。真正的强者不会凭借任何外力。”
叶不歇道:“江湖中有把‘入秦剑’,相传乃当年荆轲刺秦王所用。你看如何?”
秦七尺道:“剑是好剑,‘入秦’二字一加,当为废铁。”
叶不歇动色道:“阁下真不愧为绝世的高手。”
秦七尺忽然盯住叶不歇的手,问道:“你手中真有剑?”
叶不歇道:“有。不过这剑很短,你看不到。”
秦七尺又道:“我虽然看不到,但我能感知它的存在。”
叶不歇又认真地看了他一眼,道:“这世上能感觉到这把剑存在的人并不多。”
秦七尺仍然不解,问道:“可我还是不明白。我明明能感到这把剑的存在,却始终看不见它。”
叶不歇道:“只因这把剑太短。”他停了停,又接着说道:“十年前这把剑也很长,但是越用越短。我使剑的速度越快,这把剑就越短。直到今天,这把剑已短得看不到了。”
秦七尺道:“那你使剑的速度也已臻至极境。”
叶不歇不再说话。
雾渐渐小了。
秦七尺的手已经完全放松,道:“我请你喝酒。”
“多谢。”叶不歇走下桥。两人并肩而行。
碎石铺就的小道,曲曲折折;两旁的野草,萧疏零落,却沾有晶莹的露珠。
叶不歇道:“今天定是个好天。”
秦七尺道:“是啊,等这雾一散,即是万里晴空。”
可这雾还没有消散。
忽然天空出现一片紫红色,登时刮来漫天的玫瑰。
“暗器。”秦七尺手中剑已出鞘。不愧是绝顶高手,秦七尺甫一出手,就抓住剑的精魂。这把平常的剑已与他的膀臂浑为一体,心动则剑动,极其自然,达到了剑我不二的佳境。是以这漫天玫瑰,伤不到他丝毫。
叶不歇没有动。他看见这玫瑰,神色大变,两眼不住地转动。他感到痛苦。但这玫瑰却一片也未向他飞来。
玫瑰终于消落了。秦七尺的剑挡住了无数的玫瑰。可惜,还是有一片划破了他的手背。秦七尺手中剑落地,人也倒下。
叶不歇却再未看秦七尺一眼。他心中清楚:中了唐门的暗器,是绝无生还的希望。
叶不歇向前走去:他望见一座亭子,亭子之中坐着一位红衣女子。
雾终于消散,太阳也出来了,晴空万里。
亭子中有三个石凳。叶不歇随便拣了一个坐下来。
他看到这女子的脸:修眉纤纤,妙目盈盈,微现梨涡,秀美可人,宛然一朵刚刚出水的芙蓉。
这女子一直望着叶不歇,双眸里流动着明澈的秋水。
她蓦然开口:“浮云一别,流水十年,你我许久不见了。”
叶不歇并没有说话。
红衣女子笑道:“你还是没有变。”她停了停,又道:“只是你眉间的纹路愈来愈深了。”
是的,叶不歇眉间的纹路愈来愈深了。因为这几年他一点儿也不快乐。
叶不歇沉默良久,忽而问道:“你为何要杀他?”
这女子依然望着叶不歇,柔声说:“你难道不知他是为杀你而来。”
叶不歇冷冷地说:“我知道。自从漫天的玫瑰一出现,我就知道。”
“你知道我在帮你。”
叶不歇望着红衣女子,缓缓道:“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人真心待我,那就是你。”
听了这话,红衣女子似乎很感动,双眸业已迷蒙着泪水。
她幽幽道:“你能这样说,我很高兴。”
叶不歇愀然道:“可惜你是唐门的人。”
这女子却似乎并没有听到这话,忽而问道:“你知不知道秦七尺已投靠了唐门?”
叶不歇不相信似地摇摇头。
“他一年前已投靠唐门。”
叶不歇没有说话。
红衣女子又接道:“他这次来杀你便是唐门布置的任务。”
叶不歇忽然站起,道:“我该走了。”
“不能再待会儿?”“不能。”
红衣女子依恋地望着叶不歇,款款道:“哪日你若想通了,便到近水楼找我。”
叶不歇当然明白这“想通了”意指何事。他还是走了。
太阳已经升得老高。
大街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商号店铺,地摊小贩,一个接着一个。叶不歇徐徐地走着。他在寻找酒肆,准备大醉一场。
穿过主街区,叶不歇忽然看到一个乞丐。这人坐在地上,头发散乱,身上衣服破旧不堪,面前摆着一个破碗,碗中一个铜子也没有。
“唉。”叶不歇心中叹气:这人不知是遇上何等的难事。不然,年纪轻轻,四肢健全,却为何在此行乞?
叶不歇看到旁边有一个包子铺,便买了几个包子,向这乞丐走去。
叶不歇到这乞丐面前,蹲下来,将包子一递,猛然看见这人的眼睛,不禁心下一愣。他发现这双眼睛里没有丝毫生气,全然是绝望,是一种对生活、对未来彻底的绝望。
叶不歇知道这人一定是经历了不寻常的苦难。他向来同情这些不幸的人,但他根本无法帮助,因为他本来也是不幸的人。
叶不歇对这乞丐道:“无论生活怎样,人都要活得有尊严,都要充满希望,干一番事业。”
这也是他的人生信条。
这乞丐忽然抬起头来,死死地盯着叶不歇,仿佛要将他记在心中。
叶不歇放下包子,站起来向一家酒肆走去。
酒肆外风旗招展。
他挑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要了些酒。
叶不歇知道像他这种人,无论走到哪里都会碰上仇敌。因此,他必须要找个角落坐下。这样,就不会担心仇家从后面袭击,从而导致腹背受敌。
他虽是来买醉,可头脑仍然很清醒。
叶不歇喝干一杯酒。他忽然发现天色渐渐暗下来。莫非要下雨了?叶不歇心里一惊:出乎意料,看早晨那雾,今天原本是个晴天。
他又喝干了一杯酒。
酒肆中进来一人。这人二十来岁,全身苍白,手中拿一把宝剑。
叶不歇闭上双目。向来如此,遇上不愿见的人,他总是这样。他不愿意,因此就闭上眼,随它去罢。
我不愿意,随它去罢。只是这世上究竟有几人能做到?人总有太多的顾虑,太多的无奈。
这年轻人径直向叶不歇走去,坐在他的对面。
叶不歇只得睁开眼,但并不说话;却又端起一杯酒,慢慢喝起来。
这年轻人并不生气,正色道:“在下罗浮山庄少庄主,白云生。”
叶不歇终于开口道:“又是来找我比剑的?”
“正是。”
叶不歇冉冉摇头,道:“不行。”
“为什么?”
叶不歇没有回答,只是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这年轻人。
酒肆中走了一拨人,又来了一拨人。
叶不歇忽然问道:“你知道世上最可悲的事是什么?”
“是什么?”“去做一件你不愿干的事。”
白云生终于觉得无趣,站起来转身要走。
可是叶不歇又叫住了他。
“你答应了?”白云生疑惑地问。
叶不歇笑了笑,道:“我只是希望你莫要再来找我比剑。”
白云生怏怏地走出酒肆。
叶不歇长长吁了一口气。
“轰轰……”雷突然响了。叶不歇又向窗外望去:天色早经大变。但见狂风之中,一株野树被吹得东摇西摆,上下沉浮。阔大天地,似乎只剩下这株纤弱、孤独的野树在经受天气的肆虐、自然的摧残。
叶不歇又一次一饮而尽。酒很凉,冰冷似铁。他的目光变得呆滞,喃喃说道:“酒也无人劝,醉也无人管……”
也许这世上只有她会来劝他、管他。
酒肆中又进来一人。叶不歇无精打采地抬头,只看一眼,便登时愣住。“咔吧”一声,手中酒杯落地。
来人竟是秦七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