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小倾还在发烧。自从那天之后,她一直呆在床上,双眼涣散地盯着天花板发呆,不肯和苍一陌说话,也不肯跟他去看医生。她苍白的脸永远都像梦里的纱,有风或者没风,总是飘忽地漾着一觳一觳抹不平的悲伤。
“芩芩,喝点粥好么?”苍一陌把魏小倾扶起。她现在轻得像一片羽毛,只要是还有一点力气的活物,她都只能任其摆弄。苍一陌在心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把勺子喂到魏小倾嘴边,话里是一成不变的歉疚的温柔,“芩芩,吃点东西,不然身体会受不了的。”
魏小倾果然还是不出所料地,对这个世界里所发生的任何事情都无动于衷,只默不作声地发着呆,或者她是睡着的。苍一陌有时候在想,或许芩芩是真的睡着了,她只是没有闭起眼睛而已。可能,在她的梦里所发生的一切,比起她所在的现实更容易接受。至少,梦里的鲜血淋漓的难过和见血封喉的疼,还有可能醒过来。
苍一陌看着魏小倾苍白的嘴唇,心里突然被刺了一刀,喷涌而出的血溢到了胸口就卡在那里,不上来也不下去。曾今那么鲜活的,就是如今近在眼前的两片惨白。他把勺子放回碗里,慢慢把碗放回桌子上,沉默地看着魏小倾日渐消瘦的轮廓。他伸手轻轻抚了抚魏小倾长长的黑发,它们一丝一缕的都是一条条结了痂的伤口,哑然地柔软诉说,却根本找不到谁来倾听。
或许它们拉扯了魏小倾的疼痛,或许它们本身就是魏小倾的疼痛之一。疼痛,总是一种枢纽,自己独自一个人的世界与其他所有人共同的欢乐的世界。魏小倾慢慢地回过头,看着苍一陌,眼睛里没有爱也没有恨,没有喜怒哀乐,甚至连眼泪都没有。也许,这并不能被理解为“看着”。重工业区被污染的夜空,明明知道有一颗星星就在那里,可是,却怎么也找不到她散发的光芒。或者,即使有一天,真的拨开污染见夜空,见识到了她缥缈却美并且毫无情感的光芒,那也不能理解为她是在“看着”谁。
美得毫无情感的东西让苍一陌无地自容。这么久以来,魏小倾第一次看了他一眼,他却在自己的目光碰触到她的眼睛时,阵脚大乱,他所有的冷静的理性的温柔在此刻瞬间分崩离析,丢盔弃甲,落荒而逃,只剩下他的内疚与尴尬,孤零零赤裸裸地留在那儿,在那毫无感情的目光里毫无招架之力。苍一陌在这无边的一瞬间里,越来越窘迫,“你,你休息一会儿吧”,他慌乱地避开目光,扶着魏小倾躺下。
魏小倾的睫毛轻轻地颤动了一会儿,慢慢地阖在了一起。灯光下,它们在她脸上投下了一小片淡淡的阴影。
“不要害怕,芩芩”,苍一陌把被子轻轻拢上魏小倾的肩膀,轻声地像是为刚才的逃跑致歉,“我会在这里陪你。”
方兴死了。他直挺挺地留在这张硬梆梆的床上的,只有这具斑驳的尸体。一块一块深深浅浅的褐色的斑痕,从他宽厚的胸口渗出来,现在也是僵硬的冰冷了。
唐虞戈站在床边,看着方兴稀疏的头发,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唐虞戈记忆里的精神矍铄的坚挺黑色,已经寻觅不到了。唐致毋须贅庸,很爱这个独子,但是他并没有多少时间陪伴和照顾唐虞戈;至于母亲,唐虞戈每年或许能见几面这个从来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一直漂泊于各国的各大商场里拼火拼血的女人。只有方兴,从唐虞戈的童年到少年,从少年到青年,甚至于,唐虞戈还以为会在以后的每一天里,他都会陪伴自己,毫无保留地给自己兼具磐石与蒲苇的爱。
在唐虞戈的身边,忙忙碌碌地穿梭着各色表情凝重的男男女女,他们带着白色手套的手正在方兴身上不停地翻飞。方兴被穿上的洁白的衬衣平整得像是画出来的,剔透的扣子一颗颗地被扣了起来。和唐虞戈在一起时,方兴的衬衣上从来都没有整洁过,总是狼狈地脏着或皱着。现在,这件洁白得无懈可击的衣服,把方兴的一切狼狈都遮掩了起来。西装的外套,逐渐完美起来的妆,方兴慢慢地变成了一樽镀着金的回忆。回忆在岁月的长河里,总有一天会消失,无论它是曾今刻骨铭心的伤害与疼,还是温柔泉涌的陪伴与爱。
唐虞戈的眼泪徘徊在眼眶里,终于一滴一滴地坠落了下来,掷地有声地砸向他不愿离去的温暖。可是,方兴再也不可能拍拍他的肩膀,帮他擦掉眼泪,给他一些年轻气盛的男孩子可以接受的安慰了,也不可能再一言不发,直接去解决掉让他难过的事情,回来指指自己健壮的手臂,告诉他这才是男人解决事情的王道了。唐虞戈默不作声地矗立在方兴的床边,低着头大滴大滴地掉着眼泪。如果可以,时间就停在这里吧,那么久的依赖即刻就要灰飞烟灭,如果不能让陪伴一直都在,就请让他所依赖的人在这个世界里最后的遗留,再给一点点的陪伴。唐虞戈从心脏到喉咙都堵得厉害,发不出声音来,那些痛苦被关在他的身体里,四处乱撞,撞得他全身都在轻轻地颤。
阳光渐渐强烈了起来,像尖利的刀子割破了清晨,割破了雾,穿透过那扇唯一的门投射了进来。光束里,蜷缩着一个小小的女孩,凌乱得像一朵凋零的花。那些在她身旁轻轻飞舞着的金色的小小的颗粒,或许是卑微而疼痛的尘埃。它们太单薄,经不起微微流动的空气来回折腾。
魏小倾看着墙角蜷缩起的小女孩,心脏里注满了莫名的恐惧,那些带着恶寒的恐惧随着心脏的每一次脉动,迅速地窜进每一个毛孔里。她全身发着抖,想要赶紧离开这个地方。刚转身,一个瘦削的小男孩就出现在眼前,划过他额头的血液已经凝结,他无力地睁着双眼,无力地喃喃叫着她的名字,“芩芩……芩芩……”,一声一声回荡在这空旷的寂静里。
魏小倾不由自主地朝着小男孩走过去,向小男孩伸出手,想要帮他擦干净脸上的血渍,她想,她认识这个小男孩,在遥远的记忆里,有那张单薄的苍白的小小的脸。那张脸在她的记忆里,似乎永远是笑着的,温暖而谦让的笑容。她慢慢走近他,蹲在他面前,在脑海里搜索着那个属于他的名字。可是,她始终没有记起那个名字来,在小男孩那双近在眼前的清澈眼睛慢慢地变浑浊的时候,那个名字还是没有出现。
扑面而来的血腥气让魏小倾头疼了起来,她站起身,却突然撞到了一具满是酒精在人体里发酵了的气味的躯体。她感觉自己的头皮瞬间紧了起来,她不敢转过头去,可是那具躯体却像带着一种无法磨灭的使命,摇摇晃晃地绕到了她的眼前。那是一个成年的男人,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凋零在地上的小女孩,又看看自己凌乱的衣服。终于,他似乎是相信眼前的一切了。他紧紧地皱着眉,悔恨地抓着自己的头发拼命地揉搓。
魏小倾向后退了一步,她想远远离开这个散发着让她的胃一刻不停地抽搐气味的源头,可是,她已经双腿发软地退不了第二步了。她紧张地看着面前这个男人的背影,只能定定地站在那里,害怕又莫名期待地等待着他转过头来。
男人没有回头,他又向后退了一步,在离近那星小小的光源的方向上,形成了一个硕大的遮蔽物,挡开了魏小倾眼前所有的光。
魏小倾无可逃避地陷进这滩黑暗里,没有挣扎之力。她在这无边的黑暗里,越来越紧张,她用尽所有的力气去抵抗盘旋在体内的恐惧,可是却丝毫不起作用。她的皮肤依然一寸一寸地在勒紧,勒得她几乎窒息,勒得她的灵魂都隐隐地疼。
“芩芩,芩芩。”是宁臻的声音。宁臻在哭。
无论宁臻在哪里,无论宁臻在做什么,能感觉得到宁臻的存在,对于魏小倾总是一种莫大的安慰。魏小倾紧绷的皮肤慢慢地放松了下来。可是,宁臻为什么在哭?从来不哭的宁臻,为什么在哭?魏小倾突然慌了起来,四处地寻找着宁臻的身影。
到处都是暗的,似乎在每一个黑暗里都藏匿着一个吃人的鬼魅。
最终,无边的黑暗里,还是泛起了一团小小的金黄色的光。那团毛茸茸的金色的灯光,像是映在冬季的湖里的一枚小小的太阳。太阳与太阳,她们拥有同样美丽的容颜,拥有同样不可一世的高傲,却一个灼热逼人,一个寒冷彻骨。
宁臻就坐在那枚寒冷彻骨的冰太阳前面,闭着眼睛,扬着下巴,让她柔美的脖子在干冷的金色灯光里绷得紧紧的,像一条快断了的弦。
魏小倾终于看清楚了,这是宁臻消失的那一天她们在的那个酒吧。
“那一天”……魏小倾的心又碎裂般地疼了起来。
金色的灯光从宁臻背后打来,描绘着她悲伤的轮廓。她长长的睫毛在不住轻轻地抖动着,像清晨时花瓣上的露珠。
那些稀薄的寒冷彻骨的金色的光,笼罩着魏小倾。她像是被定格在油画里或照片里的一组静物,只能安静地观赏前来观赏她的人,只能安静地等待着别人来表达她所表达的态度与情感。
“芩芩,芩芩”,宁臻不断哭泣着,“芩芩,你救救我,救救我好不好。求求你,救救我,救救我……”
宁臻的声音越来越尖利,却越来越虚弱,越来越遥远。
直到最后,宁臻与那团寒冷的金黄色的灯光都不见了,黑暗里只残留着一种不知名的腥甜气味。
“宁臻!宁臻!宁臻!”魏小倾尖叫着弹坐了起来,她日渐单薄的身体几乎被自己震得散掉。
“芩芩?”苍一陌从厨房里跑进来,一路乒乒乓乓的,不知道弄倒了多少东西。
“宁臻!宁臻!”魏小倾还在尖利地叫着,她似乎要把身体里所残余的恐惧全部都尖叫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