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云翻涌。
不断沸腾的厚重的云朵下面,是蓝得清澈的天。
这样氤氲的空气里,湛蓝依旧,丝毫不被霉变的灰染指。
阳光扬起下巴,利剑出,剑声啸,声冽彻,冽气破。云际撕裂,阳光大束射出,直逼山脊。
山脊的沟沟壑壑,蛇行斗折,剑气之下,棱角明灭,一路蜿蜒于山麓,繁荫终蔽之,不可见。
宁臻站在纷扰之中,仰头望着满满一空默声不语却气势磅礴的云与阳光,突然想起那座离开不久的小城市。那里的天也很蓝,却从没有这样的云与阳光。
宁臻身后站着一个年轻的小伙子,皮肤是漂亮的蜜糖色。天气虽已入秋,白天却仍旧热得厉害。他的袖子卷到手肘,露出的小臂汗津津的,在阳光下毫不避讳地散发着诱人的光泽。他在宁臻身后,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
“达瓦措”,老板娘向着小伙子喊了一声。宁臻听到老板娘的声音回过头,刚好撞进他清澈的眼睛里。
小伙子似乎被吓了一跳,连忙避开宁臻的目光,尴尬地咧了咧嘴,快步向老板娘走去。
宁臻站在原地,她被那双眼睛惊到了——是惊艳的惊。怎么形容形容它们呢,一湖倒映着四季的宁静?不不不,当它们望着你时,似乎天空都在倾倒她所有的温柔。宁臻愣了一会儿,不禁对自己摇头笑了笑,怎么能对着小朋友流口水呢。
小伙子站在老板娘面前,比老板娘高出了整整一头。老板娘不停地说着什么,他只是认真地听着,不时点点头。突然老板娘向宁臻看了一眼,再扭过脸去看他的时候,脸上绽放着灿烂而温暖的笑容,又说了些什么。小伙子突然局促了起来,惊慌地摆摆手,又不安地看了宁臻一眼,刚好撞到宁臻的目光,脸顿时就红了,像做错了事的孩子,连忙低下头,心虚地抿了抿嘴唇。
老板娘放声笑了起来,走到摊位前,忙忙碌碌地开始收拾生意。
宁臻见状连忙过去帮忙。
老板娘很快就煮好了一碗面,交给宁臻,笑着向小伙子指了指。
宁臻会意,端起碗走过去,在小伙子面前的桌子上放下,并且善意地笑了笑。
小伙子的脸更红了。
宁臻突然想要调戏一把这个腼腆的小弟弟,于是她走到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小伙子没有想到宁臻会坐下来,愣愣地看着宁臻。
宁臻看着他带着些稚气的脸,忍不住啧了啧嘴。他的脸不是钻石那种流光溢彩,而是珍珠,或者一块把玩了很久的玉,温润而静静地甜。“你叫什么名字?”
小伙子更加手足无措了,他看了一眼宁臻,又很快低下头,脸憋得通红。一会儿又抬起头,发现宁臻的眼睛还在眨也不眨地看着他,他窘迫极了,挠了挠头发,喉咙里发出一些含混的声音。
宁臻听着那些声音,仔细地辨认了半晌——对了,她忘记自己是听不懂他说话的,于是她歉意地向他笑了笑,站起身准备离开。突然,她的心里莫名地动了一下,她又慢慢地坐了回去,看着他的盛满谦卑的失落的眼睛,小心翼翼地问:“你能听懂我刚刚说的话?”
他的眼睛里瞬间就迸发了光彩,他不住地点着头。
宁臻的心突然揪紧了,她想了一会儿,不知道应该用怎样的语气来说下面的这句话。
沉默中,他眼睛里的光彩越来越黯淡,那种失落,又重新出现了。
宁臻看着他的眼睛,她似乎明白了它们所表达的情感,她犹豫着小声地问,“你?”她希望她的声音没有被他听到,她希望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会突然飞过一架低低的飞机或者呼啸过一阵大风,或者突然有人吆喝着叫卖,她希望她的声音能够在那几秒里被淹没,她希望一丝声音都没有落到他的耳朵里。
可是,上天是公平的,她夺去了一个人的什么,就会把他的其它创造的完美无比。可是,上天也是残忍的,她让这一刻静得出奇,山水阳光,鸟木虫鱼,都在等待着听宁臻说出的这句话,尽管宁臻的声音很小,可是,天的间的万物,似乎都听到了,“你,不会说话?”
终于,最后一抹光彩也消失了,失落也消失了,绝望的自卑洪泄而出。他低下了头,深深地低着。可是宁臻还是看到了他脸上的表情,他就像是在责备自己为什么不会说话一样,他的脸上都是悲伤。
那双揪紧了宁臻的心的手,突然就松开了,它的指甲深深地戳进她的心里,锋利地划下,留下了一条条淌着血的伤痕。她深吸了一口气,看着他遮在阴影的脸,轻轻地说,“那么,让我来猜一猜,你叫什么名字好么?”
宁臻看到他的身体震了一下,他抬起头看着宁臻,眼睛里是不可置信的惊喜。他像一个被一向吝啬的大人应允了一支冰激凌的孩子,雀跃地看着宁臻。
宁臻看着他的脸松了口气,可是,很快,她就又紧张了起来。除了一句发音并不标准的“扎西德勒”,宁臻一句藏语都不会说。宁臻感觉自己的额头,已经被自己噎得开始冒冷汗了。
他依然期待地看着宁臻,丝毫没有觉察到“窘迫”已经全部平移给此刻的宁臻了。
“我不会说藏语”“下次再猜”“快吃吧,面凉了”“猜不出来”以及“张三”“李四”“小明”“小红”“Lily”“Lucy”等等发音都在他期待的目光里被宁臻一一枪毙了。
“达瓦措!”宁臻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了这个发音,她连想都来不及想,飞快地把它扔出了自己的喉咙。
他愣了一下,笑容在脸上犹豫了一会儿,终于绽放了出来。
宁臻看着达瓦措瞬息万变的表情,双手紧张得不知道应该握成什么力度。直到达瓦措的笑容出现,宁臻恨不得把自己塞进嫦娥一号的发射器里,蹦到月亮上揪揪老天爷的胡子来表达自己对他无边无际的爱。
达瓦措看着宁臻如得大赦的表情,感谢上苍让自己做了一个对的决定。
“哎呀呀,老娘这手气,应该去做赌神的师父才对呀!”宁臻果然得意地像一只偷到了香油的老鼠,她环顾客流疏落的四周,大笑两声,顿时霸气侧漏。
哎呀呀,气氛顿时轻松下来了。
宁臻一扭头,瞥到了达瓦措身后大大的画夹,她指指那个画夹,“你会画画?”
达瓦措稍稍扭过头,用爱惜的目光抚视着画夹,轻轻地点点头。
“给我看看?”宁臻满脸期待地看着达瓦措。
宁臻对自己的画感兴趣对于达瓦措是一个惊喜,他看着宁臻的眼睛似乎是在询问这件事情的真实度。
宁臻确定以及肯定地点点头,目光里继续充满期待地徘徊于达瓦措及他大大的画夹之间。
达瓦措兴奋地点点头,小心地抱起画夹,走到宁臻旁边与她并排坐下。他看了看面前的桌子,权衡再三,最终还是把它放到了自己的膝盖上,然后慢慢地打开。画夹的第一页是一幅山,绵延的,温柔的,是一幅油画。第二幅,第三幅,第四幅,都是绵延的或倾泻的或宁静的温柔。王尔德说,“最好的画家都是在画自己”。或许达瓦措并不是什么最好的画家,甚至,或许他并不能称为一名画家,但是他所画的就是他所拥有的那种月亮一样的,湖一样的温柔。
只是,达瓦措的温柔,永远都不能遮蔽天地之间的凶残。
云朵翻涌,惊涛骇浪,比刚才声势更甚。
阳光的气势突然弱了下来。天地之间开始变得昏暗。
不知哪里涌起的一阵狂风,夹着浓重的黄沙,对着太阳当头一盆冷水,泼灭了他所有的光和热。
风里夹杂的不止有黄沙,还有浓重的咆哮。它呼号着风旋,不断地逼近,所到之处,完卵不复。人们眼神中的恐惧,嘶吼中的绝望,此刻如同化成了实物,那些粉末状的恐慌很快就在空气中散布了个遍,不断地催化它,使它更加暴戾。
桌子上的那碗面,已经冷了。它被高高地抛起,和着那些已经凝结了块儿的汤汤水水,慢慢地向下坠落,像一朵被揉碎了的残破的花。它还没来得及将它残破的花瓣合拢起来瑟缩,就被狠狠地击碎了,每一片花瓣的碎片都重重地摔落下来。其中一片,带着它还未及枯萎的血液,摔到了达瓦措敞开的画夹里。它躺在那幅清丽依旧的温柔里,把它的血液晕染开来。它和它的血液,在那片温柔里,像一轮朦胧的月亮,或一颗星星。
面冷了,碗碎了,桌子翻了,画夹脏了。仅仅几分钟,这里就成了哀鸿遍野的废墟。
可是,风的暴戾还远没有结束。
宁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达瓦措被弄到哪里去了,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现在被人按在地上动弹不得,也不知道被人推倒在地上的时候撞到了哪里。她混沌的几乎出现幻觉的意识里,只剩下了疼,从头到脚都在疼。她现在只能感觉得到有人在撕扯她的衣服,有很多人在撕扯她的衣服。
太阳躲起来了。
太阳躲起来了。
太阳躲起来了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束手无策,而是鞭长莫及,而是心怀不忍。这场鲜血淋漓的屠杀,若在晴空之下,他怎么眼睁睁地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