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晓暗自松了口气,背脊不禁有冷汗滑落。“吃你的饭吧,饭都塞不住你的嘴。”说着又夹起一箸菜直接往小牧嘴边送去。她本想借此回敬一下他的捉弄,谁料,男孩竟真的将那箸菜含入口中。一时间,气氛再次陷入暧昧尴尬之中。崔晓收手,浑身的不自在,望着筷子不知该不该再换一副新的。唉,到头来还是斗不过这小子呀。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她喝了口水,试图掩住脸上飘起的红。放下杯子,换了个话题:“你们家怎么会选在这里呀?”
崔晓租住的小区是职工宿舍楼,户型陈旧。如果不是因为离单位近,她都不肯租的。以小牧妈妈的经济状况没道理选在这里居住,况且学校是可以提供住宿的。“我单过,”小牧打量了一眼满脸惊讶的崔晓,不紧不慢地说,“我妈嫌我碍眼,在这儿,我自得清静。”崔晓见他这么讲也不好多问,心中却已揣摩出了七八分。小牧妈妈彪悍的作风自己当年就有所领教,想必如今更是有增不减。
抬头望着坐在对面的那个少年,恍然中发觉小牧眉眼间竟有着和他相似的郁郁之色,心下不禁一疼。“你住在哪门哪户?咱俩也算是邻居了,以后要多多走动才是。”话音未落,崔晓就有点后悔。真是脑袋进水了,这种话自己也好意思说出口。“一号楼四单元413室,”小牧抿了口水,颇带几分玩味地说,“熟悉吧。”
崔晓听得一愣,随即嘴角扯出一个难看之极的笑。熟悉,怎么可能不熟悉。那是小牧原来那个家的门牌号。光阴荏苒,她还常常想起那组数字,想起那段时光,想起那些自己经历过的刻骨铭心。
小牧坐在那里,审度着面前那个女人失神地想念着某人的样子,心里泛起一阵酸涩。他从怀里取出一支烟,不由分说地点上抽了起来。崔晓见烟雾缭绕,朦胧中,男孩的脸同那人的脸又奇怪地重合在一起。眼眶一红,泪水就要滚落出来。她忙起身去厨房取出一瓶白酒,有些踉跄地走回来。“我不喝酒。”小牧微微讶异道。崔晓没接他的话,洒掉杯中的白水,倒上酒,独自啜饮着。过了一会儿,俩人同时开口问对方:“你什么时候开始喝酒(抽烟)的?”接下来,又是一阵死寂。小牧随手将烟蒂扔进尚有水的杯子里,说:“四年前。”崔晓此时已一饮而尽,脸却莫名的苍白。“我也是。”
“崔晓,”小牧右手手指不轻不重地敲打着饭桌,目光灼灼地问,“到现在为止,你可不可以解释一下四年前那个周三的晚上,你去哪了?”崔晓全身一颤,握杯的手指不觉已经泛白。她记不清有多少次梦见小牧质问自己那晚去向的情景。本以为,已做好了对答如流的准备,可至此她才发现那些在心中默诵数次的答案在撞上男孩那双眼睛后都已经灰飞烟灭了。笨拙,再次来临。“我——很抱歉没有回复你一个电话。”她还是选择了回避,心里七上八下的,不知道小牧是否要打破沙锅问到底。
小牧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他知道崔晓不会讲的。虽然他早已从那人口中听出了几分,可总还有侥幸,还有不甘,总还妄想有一天崔晓能亲口道出个中的原。哪怕是自己最不愿听到的版本,只要是她讲,自己就会放下。“崔晓,你还是选择保护他,对吗?”他看着女人抄起酒瓶狂饮的醉态,默默想着。
“小牧,”崔晓勉强抬眼看了看挂在墙上的时钟,“时间不早了,你该回去休息了。”胃里,火烧般的疼。男孩蹙着眉抄着手,问道:“这桌上的饭菜,不收拾吗?”他说完便要起身帮忙,却被崔晓伸手拦住。“不必了,你走你的吧。”她扶着所剩无几的酒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连嘴唇都有些泛白。“你确定你可以吗?”小牧上前一步想要扶住她,被她推开。“待客之道我还是懂得,怎可劳烦客人。”崔晓唇边泛笑,鼻尖冒汗。为了证明自己无恙,又特地海饮了一口。
“别喝了,”小牧烦躁地夺过她手上的酒瓶,重重地放到桌上,喝道,“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崔晓听得一激灵,醉意消下多半,却更加敏锐地感觉着胃里一阵甚于一阵的灼烧感。她用力按住桌沿,以此为支撑点,强打精神应道:“我不喝了,你回去吧。”小牧沉着脸不吭声,手上并没闲着,正一件件有条不紊地收拾着碗筷。崔晓见状,知道挣不过小牧,便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走进厨房。
他们并肩站在水池前,一人洗碗一人收碗入柜,动作配合得很是默契,仿佛这项的家务活儿俩人已合作过数次了。小牧弯身收放碗筷,一时间,心里五味杂陈。其实,自己是喜欢这样的情景的。从小,他便渴望能见到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景象。可惜,那二人寡情到连自己这么小的愿望都不曾满足过。时间久了,他也倦了。心,也凉了。原以为这个叫崔晓的女孩能为自己带回整个春日的温暖,谁料天不遂人愿,没想到她亦无声无息地走掉了。
哗哗作响的流水声打断了男孩的思绪。他侧过脸,崔晓正安静地擦洗着手中的玻璃杯,抚过她青白手指的水流仿佛也沾上了暖意,灯光下,熠熠生辉。跟着一同发亮的,还有小牧的心。
还好,他又遇见了她。这一次,他不能再把她弄丢了。
“崔晓,”再开口,小牧的声音变得低沉轻缓,“你——”他有点紧张,一时语结,不知该怎样讲下去。会不会有点突兀,之前还那样戏弄过她,还对她撂下那样的狠话……片刻后,他便察觉出不对劲儿。崔晓依旧低头擦洗汤匙,像是没听到有人在唤自己一样。小牧抬手拌过她的双肩,一看之下,不禁变色。
她的脸上,满是泪水。
“看来,我今天本不该来,”小牧刚刚平静下来的心顿时愤懑无比,“我让你想起伤心事了,对吗?”崔晓赶忙拭泪,连连摇头。许多话哽在喉头又无法言清,刹那间憋得她肩膀直抖。“难道我猜错了?又或许,”男孩见她因那人的缘故而这样痛苦欲绝,一时气苦,话说得尤为尖刻,“是想起哪个令你伤心的人了吧?”“小牧,”崔晓像站在悬崖边上似的,仿佛男孩双唇一开一翕之间就能让她命丧谷底,“求你,别再问了……”
“好,我不问。”小牧丢开她走出厨房,抄起外套拎起背包,打开了门。临走前,忍不住回头说:“知道吗?你哭的样子,很丑。”
崔晓望着门的方向,无力地瘫坐在地板上。她双手掩着脸,泪水流出指缝。此刻,她好后悔。为什么要请这顿饭?若不是这一幕幕温馨的场景全都嚣张地出现在自己眼前,她又怎会沉沦在旧时光里无法自拔?那四年来一直垒砌的城池,竟是如此的不堪一击。对他的种种念想,像个歹徒,阴险地躲藏起来。满以为消失了,谁料,会在此时向自己开出致命的一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