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牧抱着双肘,紧抿着唇,审视着崔晓。她的眼里,内疚和心疼交织在一起,明明灭灭地闪烁着:“到底,在你身上发生过什么,让你会讲出这样的话?”不是不好奇,但更多的是喟叹,还有一丝隐隐约约的担心:不是他吧,不会是他伤害过小牧吧。男孩并没有如她所愿地回答这个问题,他走出去,片刻后厨房里传来他的声音:“我们今天吃什么?”
崔晓有些局促不安,走到小牧身后,喏喏地问:“我们不和他说一声吗,就这么在你家下厨,是不是欠妥呀?”男孩一边从冰箱里取出买回来的食材,一边不以为然地转头说道:“这之前,你不是用得心安理得的吗?现在怎么了?”听到这儿,崔晓连忙纠正道:“我之前也是和你打过招呼的,哪有你说的这么没礼貌?”小牧点点头,接道:“对呀,所以,你现在该怎样就怎样。”说完,把各种材料摆到她的面前,说:“有胡萝卜、土豆、青椒,”他从水池里捞出一块瘦肉,“这块里脊化得差不多了。”崔晓还是有些担心,问道:“你确定可以吗?之前,就咱俩,倒还没关系;今天,我就这么擅自下厨,多不好呀。”小牧冷哼一声,淡淡地说:“我估计,从现在到你离开,他都不会出来看一眼的。”
崔晓犹豫着想去敲小牧爸爸的房门,却被男孩一把拽住。“最开始,我是怎么和你讲的,”他的语调不高,听上去却很强势,“你,只需对我负责。”经小牧这么一说,她彻底无奈了。
主卧的门没有预兆地开了,这家的男主人苍白着一张脸慢悠悠地走了出来。和书房暖黄色的台灯光线相比,客厅明晃晃的亮反而让他有些不适应。男人拿着一只空水杯,揉捏着因疲倦而酸涨疼痛的双肩、脖颈,踱到厨房门口时不由怔住了。里面,那个女孩正背对着自己,动作娴熟地切着什么。橘黄色的灯光打在她的身上,包裹出一层温暖动人的晕,连同整间厨房都显得那么不真实,像在梦中一样。一时间,男人忘记了自己走到此处的初衷,只静静地倚着门,像欣赏一幅罕见的油画作品般凝望着她的背影。
“可以了,”切完姜丝、葱丝,崔晓摸了一把腌制着的里脊肉丝,头也不回地吩咐道,“把锅热上。”片刻后,一个瘦长的身影闯进了自己的视线里。崔晓心里“咯噔”一下,猛然间,转头看到那个男人像幽灵一样站在自己身边,伸手拧开了灶台上的火。“对,对,对不起,先生,”她的眼睛瞪得溜圆,握碗的手微微有些抖,“我应该先,先,先请示一下您的。”男人侧首,女孩轻咬下唇,傻乎乎地望着他,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看得他心里柔软成了一团棉花。“没关系。还有,”他随手往锅里倒了些油,浅笑道,“叫我‘小牧爸爸’就好了。”
崔晓就这么端着碗,定定地看着他,显然被那一抹笑影惊艳到了。男人的唇色很淡,甚至有些苍白,两端的嘴角就那么不经意地向上勾了一勾,便如掷过来的一颗石子,在她的心湖上打出了层层涟漪。原来,他笑起来的样子会这么好看。
“你们在干什么?”不知何时,小牧重又出现,口气不善地问道。男孩突如其来的质问令二人均感尴尬万分,明明有什么,却偏偏有种做贼心虚的情绪。崔晓回醒过来,这才发现锅已热好,连忙移步到灶前,手忙脚乱地放进葱姜爆香。男人刚刚生动起来的表情瞬间恢复常态,他默不作声地拿起暖壶倒水。随后,来到小牧身边,说了句“她是家教,不是厨娘”,便慢慢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间。“吧嗒”一声,门,又锁上了。
小牧双手插兜,站在门口,冷笑道:“是不是觉得我有点煞风景?”僵硬感,从崔晓握着锅铲的手一直延伸到整个脊背:“你什么意思?”男孩瞧着她全身不自在的样子,许多气话早已等在嘴边,只是迟迟不忍讲出:“没什么。”说完,走上前,舀了一小勺白糖,洒进锅内。若说生气,他还是最生自己的气。他不过是去阳台打了个电话,一转眼的工夫,那个人竟就出来了。那男人站在崔晓面前,只是对她笑了笑,这傻瓜的脸就红了大半天。真是……难以置信、不可理喻!
崔晓挑了一箸,放进口中尝了尝,便关上火,利落地将菜倒进盘中。小牧关上电饭锅的开关,揭开锅盖,不仅皱眉:“怎么蒸了这么一大锅?”崔晓从橱柜里取出三个碗,端起盘子走出厨房,放到餐桌上。接着,来到主卧门前,轻敲门道:“小牧爸爸,吃饭了,”随后扭头吩咐着男孩,“别愣着,快盛饭。”
男人坐在书桌前刚想推辞,就听到门外小牧的声音凉凉地响了起来:“叫他做什么?”他一愣,随即嘴角泛起一丝自嘲的苦笑:到了这步田地,又能怪谁呢?得到与付出终成比例的,就如同,沙漠里哪会开出鲜嫩的水仙?于是,淡淡地应了句:“不必麻烦了,我不饿。”谁料,片刻之后,房门又被敲响。“胃还是不舒服吗?给您热了个馒头。就算不吃,”女孩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轻缓却有期待,“出来休息一下,也是好的。”崔晓见里面半天没有动静,低下头,看到门缝里还透着灯光,心中一阵失望。刚要转身离开,只见扶手一动,门开了。男人握着水杯,站到女孩面前,感觉手心竟渗出了汗。
此时,小牧早已入座,瞟了一眼并肩而来的俩人,便狠狠地夹了一箸菜放进嘴里,大嚼特嚼起来。“你怎么先吃起来了?”崔晓满心欢喜地走过来,见到此景,顿时抓狂,“你爸爸还没吃呢!”小牧抬头扫了一眼男人,神色冷峻,语气满是挑衅地问道:“你有意见吗?”男人回以漠然一瞥,示意崔晓坐下,轻声说道:“你先吃吧,”随即,坐到女孩对面,笑着解释,“我晚上不吃饭的。”
这顿饭给崔晓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时时刻刻都在想那句话:“这人生,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对面的他,不说话,小口啜饮,脸上总情不自禁地露出暖暖的笑,眼神流转处,一片舒泰;旁边的小牧,不是埋头扒饭,就是向她投来可以杀死人的目光,崔晓的半边身子都快要被男孩滔天的愤懑给点燃了。
“好了,我来收拾吧,”饭后,男人起身,拦住崔晓,说道,“你今天已经很辛苦了,这些,本不是你该做的。”她还没来得及再说点儿什么,小牧就一手揪住她的衣摆,拖她回了卧室,重重地摔上了门。
“李牧同学,”崔晓有些动气,叉着腰,说道,“你知不知道,今天晚上你很差劲?”
“崔晓同学,”小牧冷哼一声,针锋相对道,“你知不知道,今天晚上你很不对劲?”
“说到底,他是你父亲,我喊他出来吃饭有什么不对的?”在这一点上,她回应得理直气壮。
“真可笑,”男孩嗤笑道,“你觉得,他算是一位父亲吗?”
“每个人表达情感的方式不同,”她被问得一顿,随后接道,“至少,今天他回来得很早。你不高兴吗?”
“他不过是胃疼得厉害了,才想起自己还有个家。”小牧对崔晓找来的这个蹩脚的借口不屑一顾。
“那么,你愿不愿意先他一步走出来?”崔晓弯下腰,握住男孩瘦而薄的肩头,直视着他的眼睛,说道,“等着别人爱你,不如学会爱别人。”
她的声音不大,却一字一顿地打在小牧心头。男孩是何等的聪慧,怎会听不出崔晓话中的期待?他赌气地转过头,不去看她,硬声说道:“我笨,学不会。”
崔晓看到他一脸别扭的样子,不由失笑,又气又叹:“你那不是笨,是不想,”她轻轻点了点男孩的左胸膛,柔声说道,“这里,其实很软很暖,对不对?”说完亲昵地捏了捏小牧的脸蛋。
一直冷着脸的男孩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语气却是不容抗拒的决绝:“今天,关于他的话题,到此为止。”说完,他走到桌前,从抽屉取出了一卷包好纸筒,递给崔晓,说:“你的圣诞礼物。”见她随手就要拆开,忙拦住,有些不自然地说:“回去再看。”
崔晓是被这孩子整蛊整怕了的,打量着他那副诡异的表情,直觉得背后冷风习习,心头不由一凛。“你说,这次又画了些什么?!”她这么问,不是没有道理的:前些日子,小牧心血来潮,非要给她画幅人物水彩。画完一看,竟是一张实物写生,题为《新出锅的烙饼》。百思不得其解的她几番“拷问”,男孩才解释说:“你那一脸的雀斑,很难被画出个人样儿来。”听得崔晓死的心都有了。
小牧仿佛猜中了她的心思,乐道:“别担心,我的题材从不重复,这次不是餐饮类的了。”崔晓被他这句话说得万念俱灰,握着那卷纸筒,撕也不是丢也不是。
“我怎么就碰上了你这样的死小孩,”她气得哭笑不得,突然间灵光一现,颇为戏谑道,“说吧,你是不是对我有意思?”男孩原本得意洋洋的表情瞬间冻住,眼中的惊诧和尴尬一闪而过,他轻蔑地一哂:“你吃撑着了吧。”崔晓也觉出自己对小牧讲这些话不太对。可是,说出来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如今她已是骑虎难下了。“男孩子总喜欢捉弄自己喜欢的人,如果你再这么做,”崔晓眼睛瞪得溜圆,“气势汹汹”地威胁道,“我就自动理解成:你、喜、欢、我!”
她的脸离自己是那么近,以至于可以闻到她发间淡淡的香气。看着分布在崔晓鼻梁、颧骨处的雀斑,男孩紧闭双唇,有句话哽在喉头,想说又不敢说。
你不会知道,我,最爱吃你烙的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