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那家西餐店,崔晓松开挽着小牧的手,头也不回地向前跑去。男孩一个措手不及,眼睁睁地看着她如惊弓之鸟一般挣脱出去。他拔腿就追,没跑几步便发现不远处崔晓跌坐在地上,一脸痛苦的样子。“怎么回事,”小牧大步流星地赶到她身边,关切又心疼地问,“要不要紧?”崔晓的手搭在左脚踝上,嘴唇煞白:“我,崴着了。”男孩叹气,弯腰将她扶起,搂住她的腰枝,任其重心集中到自己的左肩:“你这是何苦?”崔晓一跛一跛地向前挪着,泪水随着身体的颠簸而被震出眼眶:“我想回去。”
刚从社区医院回来的崔晓仰靠在沙发上,目光涣散。小牧走进厨房,冲开两杯热饮,递过去,锁眉不解:“在餐厅里,你为什么要那么做?”她木然接过,低头啜饮,眼泪扑簌簌地和着蒸腾的水气滚落到杯中。“你姐姐,”男孩想起之前的一幕幕,揣测道,“不知道你们的事?”“或者,你怕她一时间不能接受?”小牧见她沉默不语,就又从另一个角度分析起来。“我,”崔晓哑着嗓子,良久,开口道,“想休息了。”男孩愣住,随即摸了摸她柔软服帖的头发,应了句“那不打扰你了”,便起身离去。
门关上了,一切又归于平静。抬头看窗外,雪依旧无声地飘洒着,像是从天使的翅膀上散落下来的羽毛,纯白却疼痛。崔晓蜷缩在床头,静静地望着灰白的窗外,满面泪水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无比凄凉的笑。天意最爱捉弄人,事情到了这一步,她还能负隅顽抗吗?他们的事,就当成陈年的泛黄了的信笺,交由她保管,藏进心里的那个抽屉中好了。
这日的午后,心力交瘁的崔晓终于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她,做了一个梦,一个美丽无比的梦,像泡沫似的,绚烂之后,化为空寂。在梦里,仿佛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一切都可以慢慢解释,心里甚至还能感觉到,所有被浪费的时光竟然都能重回时的狂喜与感激,胸怀中满溢着幸福,只因他就在她面前,对她微笑,一如当年……
七年前那个圣诞节的前夜,对于崔晓来说,是终身难忘的。她茫茫然地跟在那个自称是小牧爸爸的男人身后,走上了楼梯。耳边,响起的是,他给出的解释:拾到这部手机后,男人恰巧接到了小牧打来的电话。此后,再根据崔晓透露出的消息,他断定她就是儿子的家庭教师。想起之前自己讲的那些话,崔晓的脸红得像番茄一样。趁那人不注意,她悄悄摸了摸自己的双颊,真烫!丢死人了,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短短四层楼梯的路程,在崔晓眼中,竟比爬长城还要艰难漫长。她在心里默念:小牧!小牧!小牧!你快出现吧,这回,我糗大了……可偏偏,那个人走得是那么慢,步履是那么沉缓,在他身后,崔晓产生了好几次想要转身逃跑的冲动。
走在前面的男人,并不像他表面上做出的那么洒脱。耳边,还萦绕着女孩如梦如幻地声音。真是孩子气呀,现实中的自己,哪有她说的这样完美?至少,那个女人不就说过吗,“百无一用是书生”。没有想到,那些自己都不曾留意的,常被许多同窗、同僚调侃的习惯和细节却能被这丫头如数家珍地一一道出。这一刻,一种久违的温暖和亲切感,像泉水一样,慢慢却坚定地浸润着自己那片早已旱裂的心田。除却轻缓的脚步声外,男人很难听到身后还有什么其他声响。走至门口,他不禁笑了,又想起刚刚的那一幕:借着楼前昏黄的灯光,他瞥到了女孩那一脸震惊、尴尬又羞怯的表情。一双眼眸,因为害羞而显得格外朦胧,像镜片上呵了热气似的,青涩却生动异常。
铃声才刚响起,小牧就迫不及待地开门了:“你怎么回事?!”男孩皱起眉,抬头一看,眼前出现的并非是崔晓那张向日葵一般明媚的笑脸。那个人,站在门外,挡住了他全部的视线。“你,怎么回来这么早?”男孩很不适应这个时段家里会出现除崔晓以外的其他任何人,便没好气地问道。“今天,”男人神色如常,语气却是一片清冷,“下班早。”说完,便从小牧旁边擦身而过,径自走进书房,锁上了门。
崔晓站在男人身后,伫立于门口,怔怔地听完这对父子间的对话,心里的凄凉感油然而生。怎么会有这样的爸爸和这样的儿子呢?她承认,世间父子相处的方式千奇百怪,可是,冷漠如斯者实为少见呐。小牧还这么小,但那双看他父亲的眼睛,像结了冰一样,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寒气。更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身为父亲的那人,面对儿子这样的态度,不悲不怒,泰然处之,同样淡漠得和一潭死水无异。
“这么站在门口,”小牧抱住双肘,凉凉地问,“你不冷?”崔晓这才醒过神儿来,憨憨地冲着男孩笑了起来:“经你这么一提,还真有点冷。”男孩被她一脸的傻样给逗乐了,拽着崔晓的袖子,拉她进门,笑骂道:“你个笨蛋。”
然而,小牧的笑容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回到卧室,锁上门,他板起一张脸,严肃地盘问道:“你怎么碰上他的?”崔晓刚刚凉下去的脸颊再次灼烧起来:该不该坦白呢?坦白多少呢?怎么坦白呢?一时间,她感到头大如斗,于是,只好使出屡用不爽的一招——顾左右而言其他。“唉呀,说过你多少次了,”崔晓端起写字台上的泡面桶,真有些生气道,“不许吃泡面。至少,我在的时候不许。”说着,就要出去将其倒掉。小牧像洞穿了她的心思一样,夺过泡面桶,转身开门,利落地将它倒掉,折回来,依旧执着地询问着:“现在,说吧。”
崔晓挠挠头发,眼珠在眼眶里一通乱转,忽然想到什么,高声叫道:“对了,我给你买礼物了!”说着,她像多拉A梦一样从背包里掏出了那副耳套,直接戴到了小牧的头上。一个闪神儿的功夫,男孩就感觉双耳上有了毛绒绒的触感。摘下来一看,他气得哭笑不得:“你,你给我买的是什么玩意?!小牧扬起那副耳套,指着上面的两只灰蓝色小驴,不依道:“这是什么意思?!”崔晓一脸无辜地解释道:“怎么了?这不就是《小熊维尼》中的屹耳嘛,多可爱呀,”看到男孩的表情还有些别扭,她只好装出又委屈又沮丧的样子,拿过耳套抚摩着,说道,“我最喜欢屹耳了,每次见到它的公仔都想亲一亲。没想到,你这么讨厌它。算了,我自己戴好了。”听到这儿,小牧飞快地将耳套抢回,闷声说道:“真过分,没听说过送出来的礼物还有收回去的道理。”崔晓站在一旁,见男孩嘟着嘴的模样,实在很难将他和最初那个漠然冷酷的小子联系到一起。她抬手,本想温柔地摸摸他的头发,却被小牧接下来的话搞得暗伤连连:“我只讲一遍,你听好。我讨厌毛茸茸的东西。还有,”男孩一脸酷酷地提醒道,“我不喜欢看《小熊维尼》,崔晓小朋友。”
崔晓的手,僵在半空,不知该何去何从。小牧凝眸瞧了一眼神情古怪的她,平静地接着说道:“现在,你可以摸我的头发了。”崔晓完全崩溃:深蓝儿童啊~平凡之极的自己怎么可能搞得定……小牧将耳套挂到衣架上,转过身,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继续着上一个话题:“别浪费时间了,赶紧交代。”崔晓无力地举起双手,作投降状:“我真是服了你了,好吧,我坦白。”于是,卧室里,便出现了一幅极其诡异的画面:男孩坐在转椅上,一只手放在桌上,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平视前方;崔晓站在他的身旁,如秘书一样低眉顺眼地向他汇报着情况……
“事情就是这样,”崔晓有选择性地交代完事情的前因后果,总算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到了小牧的床上,有些揶揄地问道,“李总听得还满意吗?”男孩低头不语,大脑飞速运转,将她所说的信息串联到一起,大致明白了事件的经过:崔晓丢的手机被他捡到;自己打给崔晓的电话碰巧也被他接到。俩人相遇后结伴而行,闲谈之间,恍然清楚了彼此的身份。“你们,”小牧扭过头来,目光如炬地问,“都聊了些什么?”至此,崔晓再也忍不住了:“老大,到此为止吧,你怎么比我妈还八卦?”虽然她嘴里振振有词,可一回想起楼下那尴尬的场面,赧然的红晕就从脸颊处一直蔓延到耳后颈间,像潮水一样,挡都挡不住。“小姐,你这个样子,很危险。我会以为,”小牧眼神冷到结冰,“你对他,有遐想。”这还了得?!崔晓从床边蹦起来,急得结巴起来:“你,你你个小小孩儿,整天都,都,都胡想什么呢?!”男孩并没有被她的气势吓倒,微微一笑,调子仍旧薄凉无比:“这有什么的?有些人看起来文质彬彬,干的却是不堪入目之事。说到底,”他黯然神伤,眼中写满厌恶和疲倦,“这个世界,终究是被你们这些成年人给弄脏的。”
崔晓被小牧那个略显沧桑的表情震惊住了,他那句话中透着一种失望与受伤的感觉,令她不禁为自己此前的浮想联翩而惭愧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