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周之后,小牧出院,改为回家静养。仰躺在阳台的藤椅上,耳边,慵懒的蓝调似泉水一样流进他的心底,惬意温暖。茶几上的手机没有征兆地振动起来,男孩拿过一看,原本和煦的脸顿时变得阴晴不定。
“喂,小牧,”话筒那端传来了熟悉而低沉声音,“最近怎么样?”
“……还好。”停了半响,男孩才应道。
“好久没见了,”男人接着说道,“晚上出来吃顿饭吧。”
“.…..改天吧,最近功课比较紧。”小牧随便找了个理由推辞着。
“哦,真的?”男人笑了,对他的借口并不相信,“好吧,那就改天再聚。”
“嗯,再见。”他下意识地就要挂断电话。孰料,男人并没有结束通话的意思:“对了,几天前,我打你家座机,没人接;你手机也关机了。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男孩飞快地否认,顿了顿说,“我到同学家小住了几天。手机,欠费停机了。”
“没事就好,”男人突然觉得这次谈话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堵住了一样,两人间的交流变得力不从心、索然乏味,“我挂了。”
“等等,”这回,改成小牧问他了,“你,还是一个人?”
“……怎么了?”男人一时间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搞懵了,片刻后,才反问道。
“没,没什么。”小牧心里五味杂陈,有点惋惜有点担忧又有点紧张。他没有道别,直接摁下了键盘上的挂机键。随手将手机丢在了沙发上。
他和他之间,说来,也奇怪。在没发生那些事之前,小牧对他总带着一股对抗的情绪,这种负面的情绪里有绝望、怨恨还有嫉妒。然而,经历这么多变故之后,俩人的关系反而亲近不少。在小牧心中,他无须再担负那个一直做不来的角色了。其实,当那人以一个忘年交的身份出现在他面前时,男孩感觉更好些。搬出来单过之后,小牧和他之间的联系更频繁了。男孩渐渐感到自己和他之间并非是话不投机,相反,很多时候,俩人对事情的看法竟十分契合。这种默契,或许一直存在,只是之前的那个环境那个关系反而阻碍了他们去了解彼此。当然,虽从未挑明,可那个女子却像一根看不见的线,同时拴住了他俩的心,冥冥之中,神奇地拉近了两人间的距离。
可现在,小牧却有些为难。自从与她重逢后,男孩便没再联系过那人。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么做是有私心的:他在害怕。小牧从来不是个自卑的人,然而,在这件事上,他却拿不出一丁点儿的骄傲和自信。因为,他太清楚她在那人心中的位置,更见到过她是怎样地心心念着他。明知很自私,可男孩依旧听从了内心的软弱——他实在不想如过去那样:站在不远处,无助亦无奈地看到他们互望对方,眼里再无别人的样子。有时,他亦抱有侥幸:总觉得时间是公平的——四年过去了,自己已不再是那个稚弱孩童。他的身心,已足够强大。一旦时机允许,他就会采取行动。只要,那人不再出现。
叮咚作响的门铃声打断了小牧的思绪,他忙起身开门,崔晓拎着布袋,像往常一样,走了进来。她一脸疑惑地问:“怎么回事?摁了半天门铃都不开门,我还以为你出去了。”小牧跟在她的身后走进厨房,见她玉颈低垂、忙里忙外的样子,脸上的阴霾瞬时一扫而尽。“早就跟你说过,”男孩仰靠在门边,眼中满是暖意,嘴上却懒懒地应道,“配把钥匙不就行了。”崔晓笑嗔道:“想什么美事儿呢!我又不是你的管家婆,专门给你洗衣做饭的。”“那,等我伤好了,你教我,”小牧边说边欺到她身后,想要将她环入怀中,“我来当你的管家公。”崔晓一僵,随即,很轻却很坚定地推开小牧伸过来的左臂,看似不经心地斥道:“都多大了?!还这么涎皮赖脸的。”说完,见身后的男孩半晌不吭声,只得扭过头去,双掌合十,摆在胸前,做讨好状,求道:“拜托,出去好不好?你在这儿,我没法干活儿。”因为,实在太碍事了。男孩则自动将这句话理解成“你在这儿,我没法静下心来”的意思,心情一片大好。于是,顺出一颗苹果,边往外走边大咬了一口。“哎,”崔晓见状,急道,“洗干净再吃!”小牧扭过头,声音酷酷的,唇边却泛着灿烂的笑:“真啰嗦,管!家!婆!”
崔晓愣住,刹那间,被此情此景晃“伤”了眼睛。这样的笑容,真是久违了。自从小牧出院后,崔晓几乎天天都会来小牧家看看。有时,帮忙做顿饭;有时,帮忙洗洗衣服;有时,只是坐下来聊会天儿。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如一碗蛋花汤,虽是平淡无奇,细品起来却也别有滋味。
这天下午,小牧如往常一样闲坐在沙发上,膝头放着笔记本,随意翻阅着崔晓专门替他拷来的课件。百无聊赖间,裤兜里的手机振动起来。屏幕上,显示着同桌的名字。“什么事?”小牧边接电话边左右扭动着脖子,由于长时间地保持一个姿势,此时他的后颈一片酸胀。
“喂,李牧,”齐天的声音小而急,“你去看咱们学校的论坛了吗?”
“没有,那有什么好看的?”小牧嗤之以鼻,显然不感兴趣。
“老大呀,你快去看看吧,你上头条了。”听对方尚不知情,齐天更是焦急地催促道。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小牧以为又是年级里哪个无聊的女生在上面大肆表白,便说,“初中三年你还没看够,怎么一点长进也没有?”
“哎呦喂~真是皇上不急,急死太监,”齐天也顾不上说出来的这句谚语是否恰当,哀求道,“你快上去看看吧,总之,出大事了。”小牧刚要再问,耳边传来的却是嘟嘟的忙音了。“搞什么?”男孩一脸的莫名其妙,边点开校内论坛边嘀咕道,“话都不说全……”然而,未等话音落地,他的脸已是勃然变色。
下课铃响,崔晓收起教案走出教室。同事小江从不远处迎面走来,“嗨,刚下课?”她像往常一样朝对方打着招呼。然而,令她感觉蹊跷的是,平日里对自己亲切友好的小江,脸上竟显出一种难以言明的怪异表情:她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草草地冲崔晓点了点头,便快步离去了。崔晓有些纳闷,并不仅仅是因为小江的奇怪举止,而是,这一整天来所有见到自己的人,脸上或多或少都有流露出和小江极为相似的神情,就像约定好了似的。想到这里,崔晓再次走进洗手间,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左顾右看了一番,等确定了问题的症结并非出在自己的外表或着装上时,才稍稍安了下心。刚想推门出去,却听见紧闭着门的里间传来同事小王和小郑的谈话。
“真没看出来呀,”小王竭力克制着兴奋,小声说道,“平时那么文文静静的一个人竟然这么重口味!”
“我现在算是明白了,”小郑像觉醒了似地,恍然道,“上回老魏给她介绍对象,为什么她会百般推辞了。原来人家喜欢小弟弟。”说到后面,她已难掩笑意。
“对了,那男孩你见过吗?”小王又问。
“怎么没见过,话说,小孩儿长得还真挺帅,”小郑不解道,“我就搞不懂了,按理,俩人差十岁呢,是怎么好上的?”
“你没看那帖子上的照片呀,”小王摆出一副专家的样子,“解密”道,“她都住到人家了,你说,还能是怎么好上的?!”
“啊?你的意思是,女方主动的?”小郑的口气有些不可置信。
“笨死你算了,这还用说吗?!”小王叹气,真是孺子不可教也。
“可我总觉得崔晓不像是那么随便的人。”在小郑心底,她终究难以将自己的这个同事和小王分析的那个形象联系在一起。
“唉,这就叫‘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呐!”小王暗笑小郑幼稚,拉着她推开门,想到外间洗个手。
门“吱啦”一声开了,两个女孩无不吓得大叫起来——话题的女主角正伫立在门口,目光呆滞地盯着她俩。
“你们,”崔晓定了定心,尽量保持平静地问道,“从哪听到这些的?”这,是她在洗手间里讲过的唯一一句话。
回到办公室,崔晓有些颤抖地打开笔记本,进入校内论坛,赫然发现在“莘莘学子”这个版块下面有一个被置顶的帖子。标题极具噱头:“师德沦丧——女教师勾引男学生”。她僵坐在桌前,目光完全散了,根本无法集中到屏幕中间那短短的一行字上。这个版块是整个论坛中点击率最高的一个:每天,都会有老师将课件、资料、通知发布到上面;每天,也都会有学生在上面提出问题,等待群策群力的帮助。到底是什么人会选在这里发布这样的谣言呢?他的用心实在是太险恶、太肮脏了。
崔晓叹了口气,不想再点开链接看个究竟。其一,这帖子的大概意思她已在洗手间听明白了;其二,那上面的内容,哪怕看一眼都是一种侮辱,是对自己,也是对小牧。她正要关闭页面,只听后面有个声音凉凉响起:“我还以为你心气儿多高呢,原来就是个衣冠禽兽。”说话那人正是老魏。之前,因为崔晓婉拒了自己要给她介绍对象的事,而一直对其心怀芥蒂。帖子的事已经发生,更在办公室里逢人便讲,生怕有谁不知。
老魏是这所学校历史组的头号人物,教学成绩只能算是中上,交际的手段却十分了得。之所以给崔晓介绍对象,一来见她是块材料想要收于麾下,二来也想顺便解决一下远房侄子的终身大事。原本两全其美的事情,没想到竟被这小妮子一口回绝了,真是岂有此理!我老魏是谁呀:历史组组长,板上钉钉的学生处主任,将来当个副校长也不是没有可能的。连我的面子都不给,崔晓,真有你的啊!
“魏组长,”崔晓一瞬不差地盯住老魏,轻声说道,“请您收回刚才的话。”老魏听得一愣,怒极反笑,轻蔑道:“自己做了,还不让人说。真够无耻的。”崔晓不紧不慢地问:“您哪只眼睛见我行了禽兽之举?”老魏被噎得够呛,一步迈到崔晓桌前,看到屏幕上出现的正好是“莘莘学子”版块的首页,便快速找到目标中的那个标题,点开。随即,他换上一副悠闲的表情,说道:“有照片为证,还想抵赖?!”
崔晓扫了一眼,最醒目处粘贴着一张俩人在医院走廊的座位上相依相偎的照片。其余的,便只是自己在小牧家阳台上忙碌的情景。画面中,小牧不是斜靠在墙边静静地凝望着自己,就是站到她身后伸手帮她取下衣服,仅此而已。然而,就是这么几张平淡无奇的照片却令她不寒而栗、胆战心惊。
原来,有人一直藏在暗处,偷窥着他们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