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那女孩所言,崔晓转向右侧的走廊,很快就找到了312室。推开房门,三人间的病房只躺着一个病人。虽然那人头上缠着绷带,瞧不清他的长相,可看看那人的身量,崔晓已经确定他就是小牧。两米长的单人床对于小牧来讲并不太舒适,受伤处所累,他只能保持平躺这一种睡姿。听见声响,男孩以为是吕萌萌返了回来,索性假寐。
崔晓一愣,却还是站住没动,目光轻柔地投在男孩身上,生怕惊扰了他的清梦。她蹑手蹑脚地蹭到他的床边,慢慢扶起倒在地上的椅子,放到床头,坐好。小牧左臂遮挡着眼睛,右臂戴着夹板,放在胸前。盖在身上的被子懒散地摊开,男孩的双脚微微露了出来。崔晓起身,尽量轻缓地替他掩好被子,又走到窗前慢慢拉上窗帘。
小牧终于查觉出异样,放下胳膊,抬眼朝身旁看去。一个女子正坐在自己的床边,秋日的阳光透过白色的窗帘映到她的脸上,不算明媚却很温暖。崔晓,就那么静静地坐在自己身边凝眸着,仿佛,一眼万年。“醒了,”见男孩睁眼瞧她,崔晓随口问道,“喝水不?”小牧没有搭腔,只任由她围着自己,忙来忙去。哗啦啦的流水声钻进他的耳朵里,阴险地要打开情绪的闸门。男孩只觉眼眶一热,眼角已有些湿。崔晓,你到底对我施了什么魔法?明明被你伤得那么深,可为什么我却无法恨你?
崔晓走到床尾,将病床的上半截升起,调成一个钝角后,才将倒好的水递给小牧。男孩伸手接过,抬头问道:“齐天告诉你的?”班上知道实情的也只有那个小子。崔晓点点头,问道:“是因为那个大熊吗?”男孩刚刚生动起来的面孔瞬时冷却下来:自己早该猜到的,若非心怀愧疚,她又怎会前来探望?小牧仰脖,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神情淡漠地说:“不干你的事,你走吧。”
崔晓怔住,一时有点不知所措。之前,她明明还见到男孩眼里闪过一丝欣喜;现在,又是怎么回事?恍然想起上周那顿糟糕透顶的晚餐,便道:“上周的事,对不起,”崔晓嘴边泛起一抹带着歉意的苦笑,“本来想好好地和你聊聊天,结果,全被我搞砸了。”说完,走回床尾,将床铺调回原位。她拎起背包,轻声道:“不打扰你休息了,明天,我再来看你。”行至门前,小牧薄凉的声音冷冷地从身后响起:“你不必这么做。”
崔晓呆住,停了片刻,转身望向小牧,男孩灼灼的目光同样不客气地打在她的身上,似有洞穿自己的势头。“无论是下厨做饭还是来医院看我,你都是带着怎样的心情?”小牧见她不语,就径自说了下去:“让我来猜猜看:我们的重逢令你很困扰,对不对?面对再次出现在你面前的我,你很有负罪感,是不是?所以,你现在对我做的这些,只是为了自己心里好受点儿,不是吗?”
崔晓的嘴唇开始颤抖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里令她讲不出话,只好连连摇头。“先别急着否认,”男孩并没有因此停下不说,“这些天,我也想过很多。与其让你不情不愿地做这些事,我何不放手?本来,你不过是我的家教而已。当初,你和我失去联系,现在看来也不算什么大事。就像你说过的,我总不能为那四年再错过今后的人生。所以,”小牧眼里现出疼痛的表情,瞬间又恢复平静,“请把我当作你的一个普通学生好了。我们之前的一切,全部归零。”
崔晓茫茫然地看着小牧,只觉男孩的唇齿间像有一个风口似的,寒风裹着冰雹奔向自己,砸得她体无完肤。听到最后,她笑了,无助感遍布全身。小牧分析得很透彻,起初,自己的确是抱着一颗赎罪的心在面对他。可,又不尽然。那些曲折的历程、琐碎的心思,她又该怎么说与男孩听呢?眼下,惟有苦笑。为什么是此刻——在她已经痛定思痛,决心从头开始的时候——回应她的,竟是断然的拒绝?一时间崔晓感觉很累,累到不想解释、不想争辩、不想置疑。
小牧注视着不远处呆立的女子,幻想她会像四年前那样,气咻咻地过来拧自己的耳朵,一脸“狰狞”地说道:“死小孩,你再说一遍!”或者,号啕大哭地责问他:“你怎么可以这样?!”当然,他知道,如今的崔晓再也不会那样了。从重逢后的第一次交谈起,他就失望地发现,以前那个明媚开朗的崔晓不见了:哪怕是笑,她的眼角眉梢也总带着一丝惆怅;无论多么难过,她都会保留三分,连哭都哭得很隐忍。小牧并非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改变了她。可正因为明白个中的隐情,他才会懊恼万分。然而,更令他无法接受的是,尽管如此,自己对她依旧念念不忘,寝食难安。
“如果没有什么事情的话,”小牧烦躁地别过脸,不再看她,“请出去吧。”他何尝不知,自此之后,自己和她可能就真的形同陌路了。三年的相依相伴、四年的苦苦执念、如今的重逢,都将从她推门而出的那一刻,烟消云散。至少,在崔晓心中,会是如此吧。其实,现状有什么不好?怪只怪自己太贪心,渴求的不仅仅是让她留在身边,还有很多、很多。想到这儿,男孩不禁感到有些可笑:或许,从开始到现在,她始终是浑然不觉的,而自己却已经完完整整地沦陷过亦重伤过了。
“你,好好休息。”崔晓感觉舌头像打结了一样,话别是如此艰难,以至于她不得不选择在情绪失控前夺门而出。意料中激烈的撞门声并未出现,穿进小牧耳朵里的声响,沉闷而迟缓却依旧令他肝肠欲裂。顾不上肋间隐隐的锉痛感,片刻后,男孩急忙起身下地,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凝视楼底默默等待着。良久,那个期待中的身影并未出现。小牧疲惫地闭上眼睛,头抵住玻璃,眉间紧蹙:“这么着急,连个背影都不肯留下。”男孩转身,走向门边,脸上写满寥落之色:结束了,其实,根本就没开始过。
推开房门,经过走廊的座椅前,小牧停住了脚步。崔晓仰靠在椅子上,双眸空泛地看着对面雪白的墙壁,两行清泪像雪山下的融水,缓缓地淌了下来。男孩站住,怔怔地盯着她出神,感觉心里有什么正在破土而出。他走到崔晓身旁,坐下,轻声问道:“这次,你的眼泪是为我而流的吗?”霎那间,崔晓忘了呼吸,飞快地转头。不知何时,小牧就坐在自己身边,静静地凝视着她,目光柔软和暖。一时无言,她只是回望着他,微微点头,随即抬手捂住嘴,害怕会哭出声来。男孩僵坐着,那不可思议的狂喜在心头如烟花般轰轰烈烈地绽放开来,绚烂到仿佛眼前都是流光四溢。缓了缓神,见崔晓憋得双肩直颤,想也没想,忙抬手拥她靠在自己的肩上,低声道:“我说过的,”小牧的语气带着几分宠溺,“你哭的样子,很难看。”
像大学时跑完一千八百米的体能测试一样,崔晓的全身都是瘫软乏力的。松开手,却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了放声痛哭的气力。“这四年,”她能说出口的,只有几个字而已,“我活得好累。”言罢,满腹的悲伤像终于找到了出口似的,全部化成眼泪,汹涌而出。过了很久,久到来往的护士打量他俩的眼神从惊异归为平静时,崔晓才稍稍敛住情绪。
“小牧,”崔晓抬头,恍然发觉男孩那双原本溜圆的眸子早已长成了狭长的丹凤眼,“无论我对你做过些什么,都只因为,在我心中,你很重要。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现在的你不明白,或许更好。”虽然清楚自己永远不能讲出整个事件的前因后果,但有机会对他说出这些话也已足够。她的心似乎轻松了一些,正要起身,却被男孩锢住不放。知道他身上有伤,崔晓不敢用力挣脱,只能轻声说道:“放我走。”
“我只想说,”一直沉默的男孩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一双眸子却异常的明亮温柔,“在我心里,你亦如此。自始,至终。”话音未落,小牧的吻已落至她的发间。
走廊拐角处,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的女孩,顿时泪雨滂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