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还在为扣半个月的奖金想不开？”
宽敞舒适的所长办公室里，韩近平博士半靠在真皮座椅上，拿起桌上的浓茶轻啜一口，望着对面正战战兢兢不知所措的年轻人，略有些松弛的皮肤挤到一起，看上去就象眯着眼在笑。
“哪有？韩所您还在消遣我。作为一名科研单位工作人员，严谨，认真，细致，完美是我努力追求的目标，上午我犯了错，那是思想认识不到位，工作还不够细致严谨。所里的处罚决定是对我的帮助，体现了组织的提醒和关爱，我毫无异议，完全接受。”
下午一上班就被叫到所长办公室，思源不知道所谓何事，但上午实验出错被总裁抓个正着总不是好事，自然要回答得小心翼翼。
“你说没发现螺丝松动，但监视器捕捉到的画面其实非常清楚，没看见只能说明工作还不够细致。”听了思源的话，韩近平脸上的笑意丝毫不减：“不过据我所知，你没把初始状态调回来是为了打一个赌？”
靠！不知道哪个家伙这么八卦，居然把打赌的事情都向领导告密了！
听到领导的这番话，思源先是吓了一跳，然后又把办公室的同事好好回想了一遍，许嫣妮中午跟自己去吃饭了，她不可能得了便宜还卖乖，再说也没这个时间。方蓉中午忙着幽会，她也没时间。郑军？他是自己的铁哥们，绝对不会出卖自己。至于自己嘛，自己当然没有向领导汇报。一间办公室五个人，那就只剩下最后一个可能了，张钱宝，这个家伙上午一声不吭，想不到打小报告倒挺快的！
思源盘算着，既然都被领导知道了，坦然承认是最好的出路了。
“嘿嘿，领导。下次这样的情况绝对不会再出现了，我保证！”
“打赌的内容是粉色球比红色球先到达落点？”韩近平没有在意思源的保证，而是对打赌的内容表现出了一些兴趣。
汇报得这么清楚！思源一边在心里把张钱宝从头到脚狠狠骂了痛快，一边坦白承认老实交代：“是的。”
“你事先已经知道红球的初始速度会改变。”
“我知道。”
“并且你还提前计算了球的运动轨迹。”
“恩！”思源想了一下：“我有计算过。”
“结果你还是输了？”韩近平又问。
思源脸上微微一红，事先知道并且计算过结果还是输，的确是很没面子的一件事。
“是的。”事实就是事实，无奈之下，思源只好承认。
韩近平早已猜到这个结果，但是现在听到思源说出来，他还是觉得有点好笑，他几乎是眯着眼睛问：“你是怎么想的？又是怎么做的？说给我听听。”
“是这样的......”既然领导知道得这么清楚，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思源把整个过程老老实实地交代了一遍。
韩近平靠在座椅上，很有耐心地听对面的小伙子把整个过程讲完，然后他问：“你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吗？”
“红球在折回的时候没有跟黄球相撞，但是本来应该正好碰上，我用计算机事先核算过，红球的速度和轨迹预测都没有错，但是，还是相差一点没有跟黄球撞上。”思源回忆着，整个过程他动了不少脑筋，所以记得还算清晰：“我也没想通，应该正好在同一位置的！”
“你确定红球的轨迹和速度都没问题？”韩近平问。
“是的。”思源很肯定。
“既然红球没问题，为什么应该发生的碰撞确没有发生？”韩近平循循诱导。
“黄球，是黄球出了问题！”思源顿然领悟，既然红球没有问题，那当然是黄球的速度或轨迹改变了。
“黄球为什么会出问题？”韩近平追问。
“黄球的运动为什么会改变？......我知道了！”沉思片刻后，思源一脸的恍然：“我改变了红球的速度，结果红球首先与不应该相碰的蓝球撞击了。这次撞击不但改变了红球的运动，也改变了蓝球的运动。结果蓝球在运动中又与黄球发生了相互作用，改变了黄球的运动状态，只是这种改变很微小，所以当时我并没有察觉到。”
韩近平在笑，他把桌前的显示器转过来对着思源，这让思源吓了一跳，屏幕上播放的，正是思源那一组实验录象的起始部分，想不到所领导对自己的实验重视到这种程度，不过他很快就被录象上的内容吸引，整个过程看下来，跟思源所设想的完全一致。
韩近平象在对学生上课的老师，仔细地向对面的年轻人讲解着：“整个台面和实验球是一个完整的实验体系，就象一个有机统一的湖面。你对其中一个球施加了微小的作用，就象倒一杯水入湖会泛起涟漪，受到影响的绝不会只是被水倒入的那一部分水面。”
“是的。”思源承认，的确是这样。
韩近平接着说：“所以你的问题弄清楚了，并不是计算的不够精确，你最大的问题是没有站在足够的高度看问题，没有准确把握全局。”
“是。”思源很认真地听着博士的话。跟着这样一个在科研领域浸泡了几十年的前辈，最大的收获就是有很多地方可以学习。
仿佛对思源的领悟能力还算满意，韩近平又笑了，他接着说：“不用灰心，谁都会犯错误，但只要时刻保持谦虚谨慎，终会有成长起来的一天，好好干，我很看好你。”
“谢谢韩所。”一向以严厉著称的韩所长居然以这样前所未有的亲切方式跟他谈论上午的事，这让思源很有些受宠若惊。照本来的设想，上午自己在总裁面前被抓个正着，作为研究所负责人的韩所长肯定很没面子，下午找他来谈话多半是凶多吉少，在来之前，思源已经作好了挨骂的心理准备。
但事实情况正好相反，看来所长并没有进一步怪罪自己的打算，这让他对所领导的印象又有了新的认识。并且接下来韩近平说的另一番话，更是让思源的血液循环突然加速。
“现在所里要组织一个课题，我想找个有潜力的年轻人来做，这个人必须有严密的逻辑推理能力，丰富的基层经验和大胆的想象力，最好，还能够处理一些软件编程工作。”韩近平说到这里，把目光投向了对面的年轻人：“我记得你好象是学计算机的，还会一些软件编程工作。”
“是的，韩所，现在所里在用的第六套轨迹运算程序我有参与编写。”
“恩，不知道你对主持这个课题有没有兴趣？”
“主持这个课题？”思源先是一楞，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内心深处的某根弦被轻轻地拨动了一下，心跳跟胸腔里进了只兔子似的七上八下。
进入研究所七年，思源一直从事一般性实验工作，从来没有接手主持过哪怕是一个项目的部分研究。不是没有这个能力，实际上，在所有经手的实验中，思源往往能够从自己负责的那部分内容大概猜出整个实验的目的和方法，他具有这种窥一斑而见全貌的能力，甚至在某些细节上，他能够比那些专业研究人员做得更好。
在进入这个所的最初三年里，他是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够负责一个完整的课题，只是那些主持大课题的人员职务都在主任工程师以上，跟自己这个观测员相比整整差了三级。而他的学历又让所里的领导无法放心地将那些小项目的研究交给他负责，领导宁可选择相信那些拥有高学历的新进菜鸟。于是事情似乎进入了一个死循环，没有学历就没有项目，没有项目就没有业绩，没有业绩就不会晋升，不会晋升就没有资格负责课题。
但思源是一个喜欢幻想的人，他不依赖奇迹的出现，但总觉得机会也许会突然来临。他无数次想象着自己因为各种各样的偶然原因，被领导所赏识，被交付重担，竭尽全力地完成，做出出色的业绩，得到领导的信任，职务提升，获得加薪，赢得同事的尊重和羡慕，甚至引起所里那些漂亮女孩子的注意......
但是七年了，命运似乎始终没有眷顾到他。看着一批又一批菜鸟从实验员变成跟自己的一样的观测员，再成长为助理研究员、研究员、副主任工程师、主任工程师，思源的激情和锐气被一次又一次的失望磨平了，他终于相信，自己的人生也许注定是这样普通和凡庸。以至于突然听到这个多年来反复幻想梦寐以求的消息时，他竟显得有一些惊慌失神。
“怎么样？有没有兴趣？”韩近平并没有因为思源短暂的沉默而表现出一丝不满，他能从对面这个小伙子眼神中偶尔闪现的光彩中读到些什么，这样的光彩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曾拥有，那是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和向往。
“有！”说出这个字的时候，思源也诧异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自己的声音突然变成了这样一种平静而低沉的语调。就好象人在激动到了极致后反而变得冷静，当期待已久的那个事物终于来临的这一刻，他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他听见自己用平缓的语速询问：“是一个什么方面的课题？”
“是关于预测方面的。”韩近平拉开沉甸甸的红木抽屉，在一叠资料里抽出一本淡黄色封皮的书：“你对预测怎么看？”
“预测？预测就是对未来事物的发展趋势作一个提前分析和判断吧，比如......，比如气象站根据观测到的云层活动情况判断未来的天气情况，股民根据金融消息和市场规律来分析股票的涨跌，军队根据战场形势分析敌军的下一步动向，应该说预测无处不在，充斥在我们的生活中。”突然被问及这个问题，思源没有准备，只好把暂时能想到的大致说了几点。
韩近平又笑了，他仔细打量着思源，看起来若有所思，似乎想要说几句，但他很快想到什么，话锋一转：“关于课题主持的人选，我会跟所里其他几个领导再商量一下，今天主要是先了解一下你自己的意愿。”
“谢谢韩所。”听说项目主持的并没有确定下来是自己，思源有一些失望，但更多的是惊疑，他不知道自己刚才对于预测看法的回答是否能令领导满意，他尽量掩饰内心的波澜，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象是愉悦而平静，微笑着看向韩所长，希望能从他的表情上得到一些提示。
韩近平依然保持着笑盈盈的表情，他轻轻擦拭掉书面上的灰尘，然后把手里的书递给思源。“我这里有本书，讲述了预测学的一些基本理论，你先拿去看看吧。”
思源接过书，淡黄色封面上打印着醒目的黑色标题：《命运的轨迹》，好奇怪的书名。
“这本书属于实验室的科研机密，未经允许不得将里面的内容泄露给其他人。”看见思源接过了书，韩近平的表情变得轻松起来，仿佛完成了一件心事，他说：“好了，你先出去吧。”
韩近平表情的微妙变化引起了思源的疑惑，他开口想要说些什么，但很快又闭上了嘴，胡乱的猜疑只会把事情弄糟。
“还有什么事吗？”注意到思源表情的变化，韩近平随口问道。
“没事，谢谢领导的关心和照顾，我先出去了。”思源收好书，作出一个恭敬的表情，起身向门外走去。
临出门时，思源一直记得所长最后说的那句奇怪而意味深长的话：
“好好研究一下吧。有人说过，掌握了预测的方法，就找到了开启命运的钥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