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二年六月的一天,日记中写道“混乱,混沌满天。空气中都充斥着惊恐,还好,你是阳光。”真是简短,但似乎很恰当的描述了我与他那次深刻的交集。
清楚记得,六月的晚上,学校合唱团排节目走得很晚,回家的路上已是星光点点了。穿过熙熙攘攘的大街,还剩一段僻静的路就到家了。路灯灭了很多,也坏了很久,竟没有人来修理过。路上天黑已经没有什么人了,两旁高大的杨树只能看见斑驳的树影。树两边是一个单位的大院子,晚上下了班也没有什么人。砖墙上的标语倒是衬着月光清晰可见,我依稀记得是“生男生女都一样”之类的计划生育宣传。六月的晚上还是有些凉气,走了千百遍的路既熟悉又透出些阴凉。我不禁加快了脚步。但仿佛越走离家越远似的。
路旁单位大院院墙的一处不知什么时候掉了些砖,矮出一大截,远远的有些火星跟碎碎的说话的声音。隐约的我看到几个男人蹲在矮墙上抽烟。我侧着路的另一边,加快步子向前走,心里害怕的难受。突然,“扑嗵”一声,一个人影从高墙上跳了下来,月光下我只看得见她一副脏脏的模样,直直站在我的面前。他叼着烟,一脸狞笑,还没说话我已闻到扑鼻的酒气。
“小妹儿,急着回家呀。”他站都站不稳,一直在晃,眼神奇怪的撇来撇去。真不知道他怎么能蹲在矮墙上还不掉下来。
我哆嗦着不敢回答,心里直恨父母竟不来接我。接着矮墙上又掉下来两个人,三个人嘻笑着推推搡搡。似乎有一个还清醒,直叫嚣着“别吓到人家姑娘”。
我看不出他们想干什么,只是突然被陌生的男青年拦在路上着实让我害怕,心里闪过很多电影中路遇坏人的场景,吓得直往后退。退了两步突然我背后好像撞到了人,整个猛的惊了一跳,难道后面又窜出来了一个?转过身去,竟然是他!竟然是王学林!我在错谔中顾不上问他究竟。他像从天而降的大神一般,顿时安全感与重生的喜悦冲击了我的全身。
王学林一把抓着我的肩膀将我拎到他身后,我顺从的像一只鸟。站在他身后似乎驶进了没有风雨的港湾。还是他高大而宽阔的背,我必须仰着头才能看清他的侧脸。我来不及思考为什么他会在那里,我只顾了从他身后张望着。三个酒鬼坏坏的笑着,发出嘿嘿的声音,似乎对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更感了兴趣。
“王学林”第一个拦路的酒鬼将他的名字拉的悠长。他个子最矮,只到王学林的肩膀。在我的英雄面前他猥琐的像只猴子。可是,他们竟然认识。
“让我们过去!”他义正言辞,右手已经将我的左手攥在了手心,竟是那么默契的,那股暖流从他温暖的手掌穿过我冰凉的手指直到我的心里。那便是我们第一次牵手,也是我第一次牵到一个男生的手。
那个酒鬼似乎来劲了:“旁人我就让他过去了,只是你王学林”他顿了顿,带着假意的笑,拉着悠长的调子“那可不行。”他低头擤一擤鼻子,用手抹在身上。那么恶心的举动却是那么得意的眼神,让我打心里瞧不起他。
站在我前面的王学林不动声色,还是紧紧的抓着我的手,我被他抓得有些生疼,但心里又怕我的指甲伤到他的手掌。我看不清他的脸,是愤怒是清醒,都只是我的猜测。在我来不及思考的时候手被他猛的撒开了。他挥起拳头给那酒鬼头上就是一击,顿时他左鼻孔鼻血就流了下来,还没顾上擦擦就跟王学林撕打起来。在旁的两个人不参与,只是佯装的劝架,至少我从他们脸上幸灾乐祸的笑中就看了出来。我虽有心帮王学林,但却参与不进去。我打心底里怕他为我受伤,焦急的站在一旁不知所措。终于按捺不住了,我从旁边冲上前去,拉着王学林的胳膊,可他的臂膀如铁打的一般浑然由着他的意念向那酒鬼身上砸去。那酒鬼一脚踢了过来,穿过王学林的两腿之间正中我的腹部。那是月经来的第二天,他沉重的一脚夹杂着痛经的苦楚让我几乎要昏过去。
王学林仿佛感觉到了他身后的我中了那酒鬼一击,便抽出身来扶我,却被酒鬼一拳头打在脸上。他一个趔趄快要摔倒似的晃了晃,紧紧抓住了我的手。好像终于到了在旁观战的两个观众的底线,或许他们也不愿意事态这么发展下去,一个抓着那个醉鬼的肩膀使劲向后扯,一个倒趁机抓我的另一个手。我气愤的甩了开去。
由于斯心裂肺的疼痛,我豆大的汗珠簌簌的往下落。那醉鬼仿佛也没有再扑上来的意思,站在那里骂骂咧咧。王学林拉起我的手便往前走。我已经疼得直不起腰来了,只觉腹内像有无数个钻头在钻着我的血肉。他几乎是拖着我沉重的身体在往前挪。我从后面看到他侧脸有血迹流了下来。那是我第一次经历打架的场面,看到他脸上流下的鲜红的血迹心里怕的要死。
他一路拽着我,我只顾上了腹内巨大的疼痛,一个手捂着肚子,一手提着书包。那条路因疼痛而变的畸长,又因他在我身旁我感受到他的温度而变的缓短。他轻声问了我肚子还疼吗,我强忍着痛回答他没关系。走到我家楼下,他撒开了手,侧着脸不看我,我知道他是不想我看见他脸上的血痕,只轻轻说了句“快回去吧”就转身要走。他没有要停留的意思,我自然也没有理由挽留,转身便蹬蹬蹬的上了楼梯。我回到家中从阳台看下去的时候他却还站在角落里向楼梯口张望,好像在思考着什么。在夜幕下那么安静与渺小的身影,矗立在初夏略显潮热的空气中,一直延伸到我心里。父母在家,我便不能一直注视他的身影,后来也不知他的伤怎么样,是否还流着血,不知道他是何时离去。那晚我已经顾不上问他怎么会突然出现,那个局面是怎么回事了,只是后来才知道他俩结怨已久,一切并不因我而起,我只是糊里糊涂的当了导火线。
如果慢慢靠近他的世界带来的是莫大的喜悦与幸福感,那随之而来的副作用几乎要摧毁我的整个世界。而我却毫不犹豫的跳了进去。他的五光十色的世界,是甜美糖果裹着辛辣苦楚共存的滋味,越是那样的复杂越是吸引着我飞蛾扑火。人往往对自己未知的世界充满好奇,新鲜感所带来的刺激加上早恋的巨大吸引力让我欲罢不能,王学林的出现颠覆了我的整个世界。
那场争端只是开始,未来竟有更大的冲突与刺激静静的候着我。
那晚之后,王学林从未给我解释过什么,甚至没有再跟我讲过话。他带着伤痕去了学校,半张脸已经青了过去,左眼有些眯着,让他的眉毛看上去一高一低的挑动。阮璐璐问他怎么回事,他只说打球被球砸了。阮璐璐狡黠的笑着说一定是打架了。他拍拍她的头,带着狡黠的笑走了。她竟那么了解他!他看她也是那么软棉棉的眼神。我几乎吃醋到了内伤。整整一天我都对阮璐璐爱理不理。
暗恋往往伴随着猜疑,那便是暗恋最美妙也最纠结的部分。人的心思是多么密集复杂的东西,像千条万缕的网。你试着从那些丝丝线线中去寻找他爱你的痕迹,找对了就幸福的要昏过去,找错了就像被泡的馒头,皮皮塔塔心里没了滋味。我那个时候便是这种感觉。我被他乎远乎近的态度纠结到几近精神失常。
当我为他和阮璐璐亲密举动吃醋的那天晚上,我排练完后发现王学林竟然还在教室。那时教室已没有几个人在了,宽大的空间里只有他安静的坐在最后一排他的位子上看书。真是太少见的奇观!我用极慢的动作收拾书包,犹豫着该不该上前跟他搭话,但最终还是忍住了。他也不上前跟我说话,甚至连看我一眼都没有,却在我走出教室的时候跟了上来,不远不近的走在我后面。我心里忐忑的像揣了只兔子。走到无人处的河边他竟几个箭步冲到了我身边。他很轻却那么有磁性的声音忽然在我耳边响起,“我送你吧,别再遇上那几个人。”我默默的点头,心里涌出无限的喜悦。我们只是沉默着走路,我连手该放到哪里都不知道,紧张与尴尬的感觉笼罩着我的全身。他走在我身边,我却不敢抬头看他。
“那天那个人,你认识啊?”我问他,其实我对知不知道答案并无所谓,只是实在不愿那么沉默下去。
“嗯,认识。他叫李硕,很讨厌的人。”他皱了下眉,点了头,却没有再多说。
他一直送我到家门口拐弯的路口,站在原地看我进楼道口。当我上了两截楼梯回头望过去时,却已不见了他高大的身影。
合唱团每周一三五晚排练,他便总在那些时候送我,慢慢送着也就熟络了起来。我看得出来他是不多话的人,而我也是,所以经常是沉默。他似乎不喜欢沉默,总是别扭的没话找话。其实我想告诉他大可不必那样,只要有他陪着我,那份安静也足已带给我强大的安全感和幸福感。我们偶尔聊些无关痛痒的话题,比如篮球足球和学校的老师,却从不聊学习。慢慢的,我对他的陪伴适应过来,再也没有尴尬的感觉,取而代之的却是轻松愉快,我真想那条回家的路可以无止境的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