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张家的事情远没有结束。
1948年,陕村打倒地主阶级,打倒土豪劣绅的浪潮正如云水怒涛,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武装起来的农军士气高涨,他们分田地,分浮财,分红了眼,这中间不排除一些贪婪之人,在分了地主的田地浮财之后,便要觊觎人家的女色了。农会主席程铁锤自从解放了,做了农会主席色心就一天天膨胀了。张耀宗虽然没有纳妾,他的儿媳妇可是个**,鹏举在前线阵亡的事有谁不知?虽然上级给他定了烈士,又有谁规定了烈士的老婆不能改嫁?陕村农会主席程铁锤家里穷了几辈子,兄弟俩都已经三十大几了,依然在打光棍。土地改革真真是给他们带来了几辈人都没有撞见的机遇,程铁锤当上了农会主席,兄弟二人分得了土地,粮食、棉花、被褥等等财物,日子总算过得有了生机。张鹏举死在战场上了,早已是路人皆知。程铁锤对于刘春燕这个漂亮的**早已是垂涎三尺了,图谋娶了春燕这个陕村最漂亮,最能干的媳妇,已经成为程铁锤日思夜想的要务。
张家的土地、作坊,均等分配了,长工、丫鬟也都各自散了。刘稼轩、尚爱菊夫妇回家种起了自家的土地。土地自然是张家被共的土地的一部分。刘稼轩家的日子最大的改变,就是不再为张耀宗家管事了,他是种地的好把式,也是个闲不住的地道的农民,从日出到日落,都在土地里劳作。晚上回到家里,看见干净利索,走路像是春风摆柳一般的媳妇尚爱菊,眼睛一亮,有些疲劳的身心便微起波澜。爱菊把准备好的饭菜端上桌,夫妻边吃边聊,聊些家长里短,也聊张家的遭遇,尤其是女儿春燕,是刘稼轩夫妇聊的最多的话题:“咱燕儿还不到二十岁,总不能就这样在张家守一辈子啊!”刘稼轩一脸愁苦的表情,望着爱菊。爱菊也是着急。但她总归是李梅兰身边出来的,一时半会儿,她还没拿定主意怎么给闺女说,她鹏举在春燕心中的分量,每每看到女儿为鹏举的逝去而憔悴的容颜,她作为春燕母亲,心就会一阵酸涩疼痛,她难以开口劝解女儿另外择婿。爱菊怅然道:“慢慢来吧,女儿常常回家,我就心满意足了,毕竟张家有恩于我们刘家,有些事得女儿自己拿主意,我们只能是打打边鼓,不好直说啊!”
女儿毕竟爹娘的心头肉,没过多久,尚爱菊终于禁不住丈夫的撺掇,劝说女儿:“燕儿啊!如今鹏举已经不在两年了,你不如先回家来,以后慢慢再做打算。”
爱菊的话虽然是讳莫如深,但春燕一听便清楚母亲的用心,“娘,您若想让女儿常回来看您,就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我虽然是您的女儿,但张家是我现在的家,也是女儿这辈子的永远都不会变的家。”春燕硬朗的话语刺伤了母亲。母亲至此再不提及让女儿回家常住的事,只是劝女儿常回娘家住住,散散心。
春燕依然故我地留在张家,带着三岁的儿子,与公婆相依为命。尽管经历了土改联合小组——农会、农民军、妇救会,等等各路人马,几次三番地来家里查抄浮财,几乎到了搜刮、抢劫的地步。张耀宗为了家人的平安,不让老婆儿媳多说一句话,一家四口呆在院子里,瑟缩成一团,任由查抄浮财的的联合组带着农民军们翻箱倒柜,把所有能拿的悉数拿走,只差没有放火灭迹了。
最后一次浮财查抄过后,春燕回到娘家,扑倒母亲怀里,哭得伤心,诉说日子没法过了。然而,哭完了,说完了。春燕很镇定地向母亲求援,吃的、穿的、用的,都要母亲援助。她恳求母亲:“娘,张家遇到了难处了,女儿……”春燕泪花盈眸声音哽咽,几乎是哀求母亲了。
规劝春燕离开张家的人越来越多,这其中妇救会主任是最起劲儿者之一,她甚至直接介绍农会主席程铁锤给刘春燕。春燕的父亲刘稼轩,母亲尚爱菊,也都希望春燕能够从失去丈夫的阴影中走出来,再嫁他人。然而,春燕只是固执地坚持着,她要替鹏举赡养两位老人,养育幼小的娇儿。在她的潜意识里,鹏举依然是英俊挺拔,蓬勃向上,富有生命力地活着。每到夜深人静,她的脑海里就会营造出一种幻象,——鹏举、儿子,他们一家三口温馨而欢悦。鹏举常常和儿子亲昵地逗乐,也向春燕倾诉思念,他们在相互倾诉中双双落泪,或双双缠绵悱恻。这样的时候,春燕便情不自禁,轻轻呼唤:鹏举,鹏——举——,……。
乡村,静谧的夜,已沉入无尽的沉默。哀伤,只是像张耀宗、李梅兰、刘春燕这样失去了亲人,又不被时代认可的弃儿。也许这就是历史演变,生物进化的法则,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尘世中总会有人被命运的铁砂掌击中。刘春燕就是那个被铁砂掌击中了命门要害的伤者,而张耀宗、李梅兰却是首当其中的罪魁。
分田地之后,第一个收获季节终于姗姗而来。张家的千顷良田都均分给没有土地的贫穷人家了,土改联合工作组仁慈地按照当地平均人数所得土地的面积,给张耀宗预留了相比之下稀薄的一亩二分土地。这些不及原先土地千万分之一的数量,自然是春燕和公婆三人劳作耕种。以往不参加土地耕作的张耀宗一家,自然是动作慢了一些。那一日,张耀宗和太太李梅兰刚刚把最后一袋玉米搬运回家。只见院子里黑压压挤了一大群人,走进家门的张耀宗的心脏顿时咚咚咚地加快了跳动,他疑惑地放眼逡巡于人群。原来,是农会主席程铁锤亲自带队来逼宫的。
张耀宗心里咯噔了一下,眼前一阵晕眩。心,慌乱、刺痛。“这又是农会来找事儿了。”片刻,他镇定了自己,直了直腰板,心脏依然砰砰跳着,声音有些沙哑,“主……主席,可有什么吩咐?”
“这个院子农会要办公用,农会给你家另外安排了房子,这会儿就搬过去。”程铁锤双手插在腰间,语气颇含了几分昂扬、高傲、权威、轻蔑。
张耀宗愣在那里,呆了一阵,喉结咕噜咕噜动了几下,他咬了咬牙,把憋到唇齿的话语咽了回去。前段时间,他去县城办事,亲眼见一土豪被人牵着游街的场面,那人脖子上套着绳子,戴着高帽子,佝偻了身子,胸前挂着一块硕大的木制牌子,牌子几乎遮挡了身体。那人是张耀宗在县城的一位朋友,也曾经是一位富有威望的地方绅士(地主兼资本家),那高帽子若不是在朋友的头上戴着,任是神仙,也不会就认出那是往人头上戴的帽子——帽子是用了竹篾子做成几尺高的骨架子,再糊上白纸,白纸上写了“打倒土豪劣绅XXX”,朋友的名字在张耀宗眼前模糊了,是一阵眩晕模糊他的视线。
农会立时就要张耀宗一家搬走。
程铁锤高傲,蔑视,诡异地说:“我们也是替你们着想,就派了人手过来帮助你们搬东西。”程铁锤说着打了一个指挥的手势,又说:“啊,你们就把锅碗瓢盆,铺盖啥的搬走就行了,那些家具都留下来,农会办公要用。”
几位农军不由分说,就进屋锅碗瓢盆,铺盖卷儿,一股脑地往外倒腾。春燕欲扑上去制止,被婆婆李梅兰一把拉住了。
农会为张耀宗一家安排的所谓的房子,正是张家原来喂养牲口的三间旧瓦房。分田地分浮财,把牲口都分走了,房子空了下来。这房子自打盖成就是牲口房,日积月累,里面牲口粪便味儿却也浓了一些,加上房子已经破旧,是到了该修葺的时候了。也因此,没人要求占用这样的房子。如今,张耀宗一家在农军们的七手八脚的帮助下,不到两小时,就搬进了这样的旧房子。搬家之后,张耀宗郑重地给全家人——太太、儿媳妇、孙子,一家四口开了个家庭会议。会议主要议题是儿媳妇春燕和孙子胜利今后的日子该怎么过。这天晚上,张耀宗显得格外精神,也格外镇定,他说:“燕子,你也看到了,咱家成了这个样子,你娘和我都是黄土埋半截的人了,就这么熬煎下去,反正也活的差不多了。可是,我……我不能够看着我孙子就这样让人欺负一辈子,他还小,将来,将来他还要活人。”张耀宗禁不住老泪纵横,他颤颤巍巍地哽咽道:“燕……燕子,自打你过了门,你娘、我,我们都拿你当闺女看,孩子,你还年轻,再往前走一步吧。那……那样……”张耀宗终于哽咽难语,顿了一会儿,他用手帕粘粘泪水,说“主、主要给孩子寻个活路,……。”
春燕哭得几乎气绝,“爹——,娘——,再不要说这样的话。鹏举不在家,我们就得相依为命,我会照顾好利儿,也会照顾好二老的,……”春燕抱着儿子,泪水滴落到儿子的笑脸上。小胜利呆呆地看着娘亲泪水漫漶的面颊,伸出小手为娘拭泪,奶声奶气地说“娘,不哭,娘乖。”
张家搬进牲口屋没几天,农军连长领了一帮人就把张耀宗给带走了。梅兰和春燕只有包头痛哭,哭完之后望着牲口屋空旷的四壁,嗅着满屋的草料牲口粪的味道,也寻找着搭救张耀宗的妙策。忽然间,春燕似乎计从心生,急急忙忙跑回娘家找父亲刘稼轩,求父亲想办法打救公爹。刘稼轩唉声叹气一番,无可奈何地给女儿出主意,“实在不行,孩子,咱就去求求农会主席,他……”
“爹,您别再说了,我、我不会去求他的……”春燕流着眼泪,愤然离开了娘家。
张耀宗被关进农会的第二天再次被戴了高帽子游街。和上次一样的武装齐全——高帽子、木牌子……,被用一条牵牛的绳子牵了,十数名农民军压阵,跟着看热闹的男人女人,前呼后拥,打倒恶霸地主、土豪劣绅张耀宗的口号声地阵阵刺耳。更令人不堪的是,一群不懂人间烟火的小孩子拿了梭镖枪雄赳赳地跟着游街队伍,口号声起的时候,有心血来潮者上前几步,梭镖枪指了张耀宗的身体,喊出一句:“老实点儿,走好!”也有孩子们在后面跟着起哄,有的追打,有的看热闹,活活地复制了那天张耀宗在县城见到的朋友游街的一幕。所不同的是,陕村有许多年龄稍长的中老年人,老远都躲避了,那目光跟本不往这边投放。
程铁锤心里明白,张耀宗在陕村激不起多大民愤,以图在批斗中令其死在人民群众的铁拳之下,已是不可实现之目的。于是就在农会(张耀宗的老宅院里)专门设立一间禁闭室,游街一结束,就把张耀宗关了起来。在农会主持下,由农军组成张耀宗专案组,对张耀宗进行轮番审问拷打,三四天过去了,张耀宗已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最终逼迫张耀宗在有罪的口供上签字画押。这样罪名成立,他们即可光明正大地枪毙张耀宗了。
春燕见公公如此遭人羞辱,仇恨怒火,汹涌澎湃,一颗心真如烈火炙烤。可是怎样救助公公?!公公究竟会遭到怎样的不测?!春燕的心就像跌进了无底的深渊,找不到一丝希望之光。无计可施中,她想起父亲曾经说过求助农会主席程铁锤的话。可是,她心里十分清楚程铁锤的真正用意,难道就这样屈服于那样一个**般的无赖,她实在心有不甘。在张耀宗被关押的几天里,春燕向父亲苦苦哀求,要了两块大洋。春燕把父亲给的两块大洋宝贝似的揣在兜里,急匆匆地回到那间牲口屋,向婆婆道:“娘,我在娘家拿到了钱,我这就去找农会副主席,求他开恩,……。”
李梅兰泪水滂沱地抱了春燕哭泣,“孩子,真是苦了你了,……”
“娘,咱不哭,只要能看看我爹,该怎么做,爹会教俺的。娘,您放心,爹一定会有办法的,春燕也不会看着爹出事儿的。”
春燕眼泪汪汪地拉了小胜利,抱在怀里,亲昵地抚摸着孩子的头发,面颊:“利儿,娘要去办一件事儿,好好听奶奶话,在家陪着奶奶,……。”春燕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便强颜笑笑,放下胜利,说:“娘,燕儿去了,您好好保重。”
从农会主席程铁锤鼓动农军到张耀宗家里分浮财,以致强占了张家的老宅起,接着便是抓来张耀宗批判,游街,关禁闭。派了农军严格看守,审问拷打,逼其承认在做保长期间,为壮丁之事,买卖丁原,逼死人命,霸占妇女,**残害致死,等等罪责。目的自然是要了张耀宗的一条命,逼得春燕走投无路,他好趁机拉上一把,使得春燕屈就于程铁锤的门下。
杨富看出了程铁锤没按什么好心。
那晚程铁锤召集农会委员们开会,专门研究怎样对张耀宗罪行的定性问题。程铁锤首先把张耀宗的罪名在农协委员会上公布:“我们收到了劳苦大众揭发土豪劣绅张耀宗的一些重大罪行,对于这样的大土豪,大劣绅,我们不打倒,不处置,是不能够平民愤的。啊!张喜旺的媳妇是怎么死的?真是畜生不如啊!那可是他张姓本家啊!他张耀宗道德如此败坏,他,他该死!还有,他、他凭借抽壮丁,榨取钱财,草菅人命,……这罪责,难道不该死吗!他必须偿还血债。我们农会坚决要为劳苦大众做主,他、他张耀宗不认罪,我们决不答应。”程铁锤说着环顾了一圈,看了所有参会者脸上的表情,接着说:“至于他家的……那个穷苦出身的刘什么,哦,刘春燕,我们要以阶级兄弟的感情来对待,她的出身很苦嘛!她的亲爹为他张家卖苦力,你、你们说张耀宗是不是作恶多端啊!临了还让儿子霸占了人家闺女。”
程铁锤讲得昂扬、激愤,脸庞被内亢奋的血液涨得通红,提起刘春燕,瞳孔都被欲望之火燃直了,那种邪念丛生混合起来的虚妄之光令人不寒而栗。杨富的心禁不住颤栗了,他在心里叹息:程铁锤,他这是要把张家往绝路上逼啊!其目的不言自明,他是盯上了刘春燕这个绝色小**。想到此,杨富不温不火地说:“对于张耀宗的定罪,我们还是要慎重一些,他在抗日时期做了不少有益的事情,他把唯一的儿子送去抗日前线。有许多事情都是有记录档案的,乡亲们也是有目共睹的。……关于张耀宗的罪责,我们应该多听听群众意见,也应该向上级请示。我们农会的主要任务是解决土地问题,这些,上级都是有政策的,我们不好包办民意,更不能越了级定什么人的什么罪。”
程铁锤愤怒的脸上有几许尴尬,说:
“这就不用再说啥了,张耀宗的事就这样定了,出了问题,我会去向上级交代的,散会吧。”
程铁锤起身出了会场。其他几个委员也都陆续离开。杨富独自坐在他一贯坐着那把椅子上,发愣,冥想。这把椅子曾经是张耀宗无数次坐过的太师椅,椅子也许是张家几代人传承下来的,那上面也曾坐过张家的祖辈。如今,世道变了,这座传承了几百年的张家老院儿,变成了农会委员们出入地方,办公的场所,也成了关押和鞭打张耀宗的禁闭室,更可怕的是:这里很可能成为农会给张耀宗定罪和执行死刑判决的地方。
杨富心里充满了矛盾,恐惧,不解。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对这个社会人心如此的难以理解了。份浮财那天的一个镜头再次映入杨富眼帘:一个武装起来的农军最后赶来张家,张家所有能够搬得动的东西已经洗劫一空了。那个不足二十岁的农军着实有些气馁,他失落地站在那里两眼滋溜溜地搜索着周围,忽然发现正房的炉子上有一把铜质茶壶正冒着白色的水蒸气,半壶水正在咕嘟咕嘟地翻滚着。那个被翻身解放武装起来的小伙子,脸上顿时有的喜色,他一步跨上去,提了那把正烧水的铜茶壶,脸上漾着笑,走出了张家大门。
杨富做梦似的,伸出手掌在自己脑门子上拍了拍,叹息一声,弱弱地站起来,踟蹰着走出农会。
杨富对农会主席程铁锤乱抓人,乱打人,一副老子天下第一,小人得志的做派有所看法。但碍于阶级立场问题,又不敢明里干涉。在对待张耀宗的问题上,程铁锤明明是在假公济私,想以此手段,治张耀宗于死地,逼迫刘春燕离开张家,最终成为他程铁锤的老婆。杨富暗暗发誓:有恩不报非君子,作为农会副主席,绝不能让张耀宗这样的好人不明不白地冤死在农会。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是数千年来华夏民族的优良传统,杨富拿定了主意,要救助张耀宗脱离陷阱,他要报答三年前张耀宗酒肉招待,银元相送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