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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耀宗决议要给儿子做个衣冠冢,办一个隆重的灵魂超度仪式,为儿子远在他乡的尸骨招魂。他要让儿子的在天之灵有所归依。李梅兰听了对丈夫的决定,含泪道:“超度一下也好,儿子年纪轻轻,却是去得悲壮,让孩子走得自如从容一些,使其不再徘徊,不在奈何桥上受苦。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李梅兰眼泪汪汪地望着丈夫,说:“只是,此事得给春燕商量,毕竟她是鹏举的妻子,胜利……我那孙儿还可怜啊!”李梅兰用衣袖粘粘面颊上的泪水,深深叹息道。
春燕哭得泪人一般,拉着婆婆的一只胳膊悲声道:“娘,您也相信鹏举真的不在了?!怎么会,怎么会呢?!李指导员,也没亲眼看到鹏举……他、他真的就……”春燕几乎气绝,她摇晃着婆婆的身子,哽咽着说:“娘,给我爹说,鹏举还活着,他没有死,他不会死的,他,他只是失踪而已,他一定会回来的。一定会的!娘——呜呜……”
春燕压抑的哭声终于爆发。婆媳二人再次抱头痛哭,哭声令人心痛,张家门庭顿时天昏地暗,令人在哀怜中叹息老天不公。
逝者长已矣,有许多时候,转身即使生离死别,尤其是这动乱年代,人的生命真如秋风中的一枚树叶,一不留神,不定哪一缕风过,便是一场生命与生命的永别。这吞噬了千万条生命,泯灭了人性的战争,孤苦的老人,无辜的孩子,都于烈烈的战火中,流干了牺牲的血泪。四万万同胞都被这战争的狼牙吞噬得伤痕累累,战火炙烤着人们渴望安宁的身体和心脏,苦难和悲哀的烙印,在九百万平方公里的土地蔓延着血色的记忆,被战争铁蹄践踏的满目疮痍。正如眼前,这一对婆媳,一个为失去儿子悲痛欲绝,一个在丢失了丈夫的悲哀中生不如死。懵懂幼年的胜利,浑然不知失去父亲将意味着怎样一场灾难,只是依偎在母亲怀抱,胆怯地望着大人们阴郁的浸染了悲痛泪水的脸庞,如做错了什么,再不敢不羁地嬉闹。那柔弱的怯怯的小脸儿让人心生怜惜。可怜的,小小的胜利啊!浑然不知战争是什么东西,死,又是怎样一个概念。他只是懵懂,胆怯,惊恐,祖母和娘亲的哭泣,让他惊魂难定,一双稚嫩的清纯的惊惧的眼眸,被伤痛惊扰,被泪水填满。
张耀宗决定的事,在张家可说是一言九鼎,不亚于皇上至于臣民的圣旨。张鹏举的衣冠冢、超度仪式,都按照乡间风俗,热闹而详细地举办了。平常喜欢到场面上露露脸,爱说几句幽默话的张耀宗,精神萎靡而颓废;原本雍容富态的李梅兰,走起路来佝偻着身躯,俨然一副老妪神态。他们夫妇一个是刚刚步入中年,原本精神矍铄,心胸豁达的一方乡绅,富贵人家的当家人,一个是雍华贵,面若芙蓉的阔太太。是一个噩耗,夺去了他们生活的乐趣,改变了他们的润泽容貌。春燕,不满二十岁的春燕,一身黑衣黑鞋,黑发带,左臂上带着黑袖纱,面容憔悴,精神萎靡地抱着胜利,坐在庭院的向阳处,宛若坐在墙角晒太阳的老妪——没有一丝青春少妇所应有的神韵和气色。
对于外面世界的变迁,无论是繁华、喧嚣、和平、宁静,亦或者是天翻地覆,张耀宗都是一副置身事外的姿态,一味地陷于失去儿子的悲苦之中。李梅兰天天守住半是魔怔,半是清醒的丈夫,他哭时她跟着抹泪,他笑的时候她眼里是悲喜交加的泪花。
这样的画面,令丫鬟于美丽心生百般怜惜,却找不到合适的方法解东家半分哀愁。
不知道何时有了这样一个晦气的词语——祸不单行。这一年,张耀宗家里除了儿子鹏举牺牲的噩耗,接着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张耀宗家财尽散,又差点丢了性命。
陕村解放了,农会成了陕村至高无上的权力机构,农军是农会执行“打土豪,分浮财”的一支生力军。暴风骤雨般的土地革命在陕村全面展开。陕村农会副主席是鹏举婚礼仪式上唱着祝福词到张家讨酒喝的杨富。杨富在张耀宗该不该是大地主的问题上,自然是肯定的态度,但在土豪劣绅的名头上,他颇有几分看法,把“劣绅”二字加注在张耀宗的头上,他觉得十分勉强。在关于划定张耀宗成分的会议上,杨富客观地评价道:“在我所有的记忆里从不曾知道张耀宗对陕村人民做过欺压强霸的事情,八年战争他始终积极抗日,即便是近两年的解放战争,他也没有做出过哪样对不起群众和解放军的事情。他把自己唯一的儿子送去参加八路军。他作为国民政府的伪保长,这已经是非常不易了。”
杨富的意见确实在土改工作队确实起到了一些作用,张耀宗只是被划成了地主。农会、工作组、妇救会联合组成的土改工作队走进张家大门,目的自然是分田地,分浮财。外带了解救张家的丫鬟于美丽,妇救会主任亲自劝解于美丽搬出张家,不要再给封建地主当牛做马。
于美丽面有难色地看看李梅兰,两颊绯红地向李梅兰点头告别。李梅兰有气无力地说:“走吧,你还年轻,……”李梅兰话没说完,心酸地别过脸去,无语,泪水,哽咽。
杨富客气地对张耀宗道:“张耀宗,现在是土地改革时期了。我们的政策是‘打土豪,分田地,’您是陕村最大的土豪,我们为什么没有把您放在最前面执行,您也应该明白,是您的为人,我们不忍心呐!”杨富顿了片刻,又说:“地主阶级是要打倒的,否则革命就不会真正成功。”
关于杨富,这里少不了要交代几句,杨富并非根儿里穷,他的祖上原是陕州传了几代的红顶商人,他的祖父在军阀时期,跟了吴佩孚,后来在北伐中吃了败仗,后来又染上了**。杨富的父亲与祖父都是三妻四妾地娶着,一个当家人吸上了**,家里的大大小小多有效仿者,尤其是那些姨太太们,更是在老爷面前以瘾君子的身份跟着起哄,撒娇谄媚。一个名门大户,各房都以典当为荣,吸**为业,杨家万贯家财,没等到杨富继承家业,就成了破落一族。杨富也因此得福,作为陕村丐帮的头头,如今顺理成章地当了农会副主席。
早已听说了外面风声,土地革命对于土豪、地主、劣绅们的严酷与残忍。那天,工作组一进张家大门,张耀宗便热情有加,识时务地拿出了所有地契,交给了农会副主席杨富。杨富一改三年前在张家大门外,唱着莲花落儿,讨喜酒喝的神态,他挺挺腰板,庄严地接了张耀宗手上的地契,草草翻看一遍,然后交到身边农协会计手上。
这次,土改工作组只是拿走了地契,平分了张家的土地。妇救会当场带走了丫鬟于美丽,于美丽收拾了自己所有的物品——两个硕大的包裹。工作组的来人都有些惊讶地望着堆在地上的包裹,妇救会主任情不自禁,“这么多哦!嗯,不要紧我们帮你拿,从今往后,你再不用忍受封建地主的剥削了。”
陕村解放了,农民自卫军、儿童团、妇救会、农协会等等各样组织,都以几近于疯魔的姿态,投入了打土豪分田地的、分浮财的风暴之中。张耀宗过去是陕村的大财主、大东家、一方百姓的父母官,现在是被打倒在地大恶霸打土豪;过去是人人尊敬的张家大老爷,现在是被戴了高帽子,由农民军押着游遍了三村五镇还要再关押起来的罪犯;过去依靠给他家种地过日子的程铁锤,现在却定要治他于死地的农会主席。
在陕村,张耀宗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穷苦的百姓翻身解放了,且创造了一个新词儿——贫下中农。张耀宗不得不佩服那些很能折腾的被称为贫下中农的乡亲们,自从分田地分浮财那日起,他就彻底看透了天地人心。贫穷到极致的人们,知道可以无偿分得土地、钱物,大概都有些疯魔了,完全失去了“仁义礼智”的规范。农民军背了系着红绸子的大刀,或是扛了长枪,日日夜夜,村里村外地巡逻;举了小红旗的村民,扛了一丈多长的红缨枪的童子军,也成为一级保卫红色江山的组织——儿童团。白纸糊成的几尺高的帽子上赫然的黑色毛笔字——打倒大土豪大恶霸张耀宗,胸前挂的大牌子上是对罪名的进一步注释。张耀宗被农民军、儿童团员们押解着游街。一尺多长的明晃晃的锋利的梭镖尖头,在红缨穗的衬托下显得锋芒毕露,寒光闪闪。张耀宗的高帽子有点大,游街的时候,走着走着,就往下松动,遮挡了眼睛,他禁不住扬了扬低垂的头。一童子军拿了明晃晃红缨枪,指在张耀宗的鼻子尖上,大喝道:“老实点,不许乱动!”
刘春燕在于美丽的鼓动下加入了妇救会,常常参与妇救会的一些活动,人虽然有些憔悴,却如病西施一般美丽。只是每到夜深人静,她哄着儿子睡觉,为儿子哼唱摇篮曲时,总会情不自禁地泪流满面。许多时候,她会凝视着一个地方,在心底的隐秘处,轻声呼唤鹏举的名字——鹏举、鹏举……鹏举,你没有死,你一定是这世上的哪一个角落,你没有死……鹏举。那声音是一种极其细微,极具温柔、隐含了夫妻间几许柔曼色彩的呼唤。熟睡的小胜利听不见,远在他乡的鹏举听不见,假若爱人间真的心有灵犀,鹏举,也许会听得到吧!
春燕带着儿子往娘家的次数慢慢多起来。因为,她的父亲刘稼轩、母亲尚爱菊常常稍口信让女儿回家说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