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林壁,沟壑遍布,崇山峻岭,环绕四周,偏巧中间有一宽一到两里不等,长四五里的狭长地带,良田上千亩。有一条宽两丈的小河从中穿过,把千亩良田分成两相田垄,恰似世外桃源。
原本西林壁田多人少,春种秋收时节来自谋求生计的流工,或长工或短工,比起原有地的生活有好转,渐渐在此定居下来,村中人口逐渐增多,只是五六成的是佃农,没田没地没山。
人们依据生活的方便度形成三个自然村落,柳安家却不在村落中。依山而立,和江信北所在的大团隔田相望,一里多路,好在没有阻隔,一马平川的。
柳安屋背山冲,两亩良田,冲头三亩旱田。一则柳家劳力单薄收成不好,二则到柳安单传,因致力科举,操弄农活实在勉为其难,三则李来弟是佃户之女,娘家口粮常常接不上,柳安李来弟总是从嘴里省出些来接济。日子很艰难,幸得李来弟农活不逊男子,柳安作私塾弥补了家中很多的亏空。要不,家中几亩水田旱地早落入财主马昌荣手中。
想到李来弟肚子争气,给柳家带来俩小子,柳家几代单传的局面在柳安手里改变,柳安心里是快活的,现在又对准女婿江信北满意有加,柳安不禁脚下生风。
江信北跟在柳安后面,心里却是另外一番情景,一时是和柳如嫣的腻腻歪歪,一时是老爹说好的只去两三天,结果一去十来天,一回家就叫自己回家,不知道怎么回事,又想起姐姐江信红离开也又好几天了,那边怎么样,姐姐怎么样,心里虚着,没个着落。
柳安扭头看江信北,落后了一大节,停下来,等江信北赶上,看他似乎心不在焉的,笑着问道:“信北啊,想什么呢?”
“柳先生,我……”江信北不防柳安有此一问,大脑短路,接不上口。
柳安对江信北一直叫自己柳先生也是一直不怎么乐意,怎么啦,我女儿都许配给你快三年了,我还当不起一句爹啊,只是江信北改不了口,作为先生,那点面子就是放不下。
柳安脸色似有不悦,丢了句:“别胡思乱想的。”便又迈开大步。
走进江家,吴春之父吴阳见着柳安,笑呵呵地叫道:“呵呵,安哥,好久不见了。”
江啸天叫的是亲家,杨卯几叫的是柳先生,柳安心里很受用,对于村里年龄小点的同辈,柳安喜欢听到“安哥”,听着亲热,心里温暖,大点的,喜欢听到“柳先生”,听着,感到受尊重。
其实,柳安孔孟之道扎根于心,为人乐善,逢年节,红白喜事,写写记记的事总少不了他,他就是不想被亲热被尊重都难。山里人本就朴实,那会去琢磨应该怎么选择对他的称呼?要不马昌荣借五个大洋给他,别说几年没还没要他利息,难说自家的几亩田地,早就被人家惦记得差不多了。
江信北见着石怀箭,很高兴,紧上几步,叫道:“庚爷。”叫罢,站立一旁。
石怀箭乐呵呵地说道:“信北哈,长高了,身体更结实了。”
江信北难得俏皮一次,说道:“那是当然,我又长大了一年了嚒。”
饭菜上桌,还算丰盛,比之江家过年有过之而无不及。
其实,这只是在场人等的感觉,羊肉炆汤,下水小炒主打,配上泥鳅,腌菜等及个家常素菜,看着丰富,实则分量不多。
石怀箭是难得来一趟的稀客,事关江啸天的脸面,何况亲家和隔壁邻居都在,总不能太抠门,既要好看,还得实惠,这相当考究杨卯几持家功夫。
酒是不能缺少的,可惜杨梅酒存量不多,几人不尽兴,吴阳说道:“我家里还有些,我去去就来。”
江信北这才有机会说道:“爹,我娘跟你说了我姐姐的事没?”
江啸天朝杨卯几没当回事,嫁出去的女儿,天远地远的,反正远水解不了近火,说道:“能有什么事?”说罢,感到有点不妥,对杨卯几道:“老婆子,什么事?”
杨卯几江信艺吴春三人正坐在大门外的树蔸凳上吃着饭,嗨地叹了一声,说道:“我说不那清楚,还是信北跟你说吧。”
村里不成文的习俗,家有客人,小孩和女子不能上餐桌。柳安对此不屑一顾,江啸天常常外出,对此也不在意,只是家里的餐桌小了点,实在容不下这许多人。江信北被石怀箭拉住在自己身边挂个角,而得以上桌。
吴阳打酒来进屋,江信北已经把事情的大概叙说完毕,末了,说了句:“我去追姐姐时,见姐姐愁眉苦脸,想哭想哭的样子,我真的也想哭。”
吴阳不明所以,说道:“前两天,我见到信红,我那口子让信红上家坐坐。难得回来一次,怎么就回去了,发生什么事了?”
众人心情有点沉重,不好答言,江啸天沉默一会儿,说道:“远水解不了近火,来先倒酒,等会再说。”
吴阳笑着道:“舍不得喝,这酒放久了,不知道还和口不。”
石怀箭轻轻添了一口,有中焦糊味,还隐隐有点酸味,不过大多米酒放久了是这味。
说话间,一碗酒又见底,酒意差不多了,吴阳见缸子里还有少许,说道:“没多少了,干完去,反正再放久,可能要完全酸掉,喝不得了。”
柳安脸色红晕,连连摆手,说道:“你们喝,你们喝,我不行了。”
三个男子汉自然是不能放过他,酒到了份上,各人的话也自然多了起来,石怀箭道:“酒要放得久,得在酒中放些东西,我知道有种草,晾干了,一坛子酒只需一枝就可以,起码能让酒保持两年不变味。不过不能放多了,放多了,脑子爱疼。”
有这样的好事,吴阳自然要追问,石怀箭介绍这种草的形状,江啸天,吴阳,柳安摇摇头,还真没见过,也就没放在心上。
江信北就有心了,这不正是那天,醉坊李拿着仔细观看的那种草么,于是问道:“庚爷,这种草叫什么名,兴许我见过。”
石怀箭笑笑,说道:“没具体名号,我们那里叫法不同,有叫酒曲草的,也有叫酸味草。”
柳安接下来这半碗酒还没喝几口,话却多了起来,说道:“我们不用说这种见不着的东西了,我看信红的事情,我们得帮他想想办法。”
柳安平日间受过江啸天不少好处,江家的事帮不上什么忙,虽然说贴上了女儿,在心里可是认为赚了个如意的女婿,想到江信红的事,能帮着出出主意也算尽点心意。
几人说不出个一二三来,柳安少有出门,江啸天四人可是常常出门在外,当今世道,一言难尽。土匪,**,民国政府、国军杀杀抢抢那些事,想想都觉得躲不快,那还能往里钻?
江啸天叹道:“难那。”
杨卯几听了,不觉火起,冲着江啸天嚷道:“难那,那也得想办法,不是你,信红能嫁到那,遇上这种事?”说罢,眼睛不争气,眼泪禁不住啪嗒啪嗒地砸在地上。
江啸天心里本来不畅快,北杨卯几埋怨上了,还流眼泪,心下咆燥,对着杨卯几吼道:“头发长,见识短,哭什么哭,有办法,我不知道想吗?”
好好地喝酒,见两人大有吵架的态势,石怀箭赶忙站起来,说道:“庚嫂,别急,我们会想出办法的,消消气。”
有外人在场,杨卯几终究忍下,眼泪却没这么听话。
几位家长没了声息,江信北忍不住,说道:“姐姐的事,我看得尽快想办法,先生常常跟我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自家人没着急,别人断不会出力的。”
江啸天朝江信北一瞪眼,“大人说话,要你插言?少在这叽叭拉叽地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话,见得你读了几天书,认得几个字?”
江信北心不服,却无言,对父亲可从没敢违抗半句,若是江信艺还可以嘀咕两句。
江信北引用的虽然不是很对得上号,但理还是相通的,江啸天这样说话,柳安可就有意见了,江信北是你儿子不错,但还是我柳安的女婿哦。
柳安红着脸,眼睛咪了咪,对江啸天说道:“亲家,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信北说的没错,老吾老,幼吾幼,为人首先是要孝敬尊敬自家长辈,对自家兄弟姐妹有手足之情,才能说到对别人讲诚意讲良知讲仁厚。”
不待柳安说下去,江啸天连连拱手说道:“得得,亲家,你也别说了,我们现在多说也说不出办法来。”讲啸天不过是心烦意乱,对江信北胡乱插大人言,显得没规矩,呵斥是自然的习惯性地,并非真的指责儿子多事,相反,对儿子顾念兄弟姊妹情谊很在意,再说对这个亲家的迂腐,辩驳起来,没完没了,有时还真的告饶。
柳安正在酒兴上,可没平时好说话,对江啸天不加理会,继续说道:“爷娘父子兄弟姊妹,一世为人,有今生没来世,老吾老,幼吾幼,是人伦道统的根本……”
杨卯几见柳安有点醉了,横了江啸天一眼,轻言说道:“少喝点不行吗?”说着,在柳安酒碗边上放上一碗水。
石怀箭看了江啸天一眼,知道年庚的脾性,担心出点什么尴尬,端起酒碗,站起来,对柳安道:“柳先生,你说得太好了,‘一世为人,有今生没来世。’我们是得好好珍惜身边人。兄弟我敬你。”
柳安听石怀箭这一说,心里很受用,也似乎也意识到了点什么,道了声“好。”伸手去端碗。
江信北推过水碗,柳安端起,仰脖子便喝,咂咂嘴,说道:“这酒怎么喝起来像水?”
吴阳从没见过柳安有此憨态,有意换换气氛,呵呵一笑,说道:“安哥,这个你得问信北,你的好女婿。”
江信北略有不安,轻轻说道:“柳先生,我给你的就是水。”
柳安朝江信北看了好一会,从中可能意识到自己喝高了,哈哈一笑,说道“好,好。”
对面子很看重的柳安趁此下台,端着水碗朝江啸天说道:“亲家,你说我说的在理不?信北多在行,你这样说,该不该罚你?”
这个亲家,虽然迂腐却很机警,江啸天真是服了。今天这个场合,江啸天心里原本不畅,偏偏柳安很不识趣,世上有谁不疼惜自己的子女?真是郁闷,有时候,这个柳安能把你气死,偏偏他还理直气壮。
江啸天的酒量是柳安不能比的,当下很清楚地把握自己的认识,端起酒碗,对柳安呵呵笑道:“亲家,今天,我算是再次领教先生的狡诈了,好,我认罚了。”
柳安见状,得意地笑着道:“我也还是要以水代酒相陪的,俩亲家么,理当如此。”
江啸天将酒一饮而尽,对柳安不屑道:“典型的装聋卖乖。”
吴阳趁火打劫,说道:“安哥,你看,四哥是说‘装聋卖乖’贴切,还是说‘装聋卖傻’贴切?”
柳安嘿嘿笑笑,说道:“其实都不对,应该说打蛇随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