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丝不感兴趣地打量着面前的男孩。
他乌黑的、毫无色泽的短发参差不齐地洒在颈后，嘴唇上起了几个泡，唇色黯淡，脸颊苍白泛黄，动作也是有气无力的，很明显的营养不良症状。他身上所着的衣服……天啊，那是衣服吗？连续修补的四级品？不但布料能看出缝线来，还打了好几块颜色不一致的花花绿绿的补丁。斗篷已经脱下来搁在了柜台后面，图书室里温暖如春，无需多余的斗篷来添暖。
唯一能让她感到几分特别的就是那双眼睛。
从未见过那么黑的眼睛。那种漆木般的颜色，静得看不见一丝荡漾的水波，恬然流动的是反射进眼底的光流，焦距在静止的黑色中发亮。
黑色与亮色太过分明，使他的眸子似是晚夜空中的泛着微光的无垠星海。
这个年纪的孤儿，也能有这么漂亮的眼睛吗？
基本上，这块大陆上的人，眼睛的颜色大多都是黑色，其他颜色非常罕见。据说是为了抵制以前世界中存在的各种使眼睛受到损伤的元素，人类的双眼才从各色渐渐演化成了深色，最后演变成了黑色。当光源照射的时候，人类的双眼会反射出原本的颜色。
自然，原本的颜色就是黑色的人，是非常少的。
可路易丝却觉得，在柜台前站立的这个男孩，即使阳光从外面照射下来，他的双眼也没有反射出其他颜色。是纯正的、再纯正不过的黑。
嗯，真的很少见。也挺漂亮的。
“你怎么了？”
等路易丝回过神来，才听到端木修带着疑问的声音。她没好气地移开视线，道：“没怎么。这里就是三号图书室，听伍德大哥的话做事，一个月一个金币——你需要纸币还是硬币？”
“硬币。”端木修毫不犹豫。硬币保值，纸币方便携带，一个金币，这个数目还用不着冒着危险领取纸币。“那，我需要做什么？”
“其实这个你不应该问我。”
路易丝嘟囔着。刚才凯斯大哥过来就揪住运气不好正好在这儿帮忙当值的她让她去帮一个齐琪丝要的人熟悉工作，本来她还挺期待的，不知道齐琪丝指名的孤儿有什么特别之处——结果亲眼一看，呀，原来是个穷到满大街都是的孤儿……
老实说，她很失望，特别失望。
怎么说，也该是个平静优雅从容自爱的落魄贵族吧！而不是这种……连衣服都是打着补丁的四级品的落魄小鬼。
路易丝显然忘了端木修还大自己几个月这个事实。（另外这忘性大的女孩子也把前几天见过端木修一事忘了……）
端木修打量了一下路易丝。这个女孩细软的棕色头发梳成一个干练的马尾，眼睛大而亮，在光芒的照射下反射出浅浅栗色，水波荡漾，中等个头，短裙和小衫都穿得很随意，领带打得更随意。她眼睛里浮动的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东西，他装作没看到：女孩子往往对男人抱有非常强烈的主观幻想，这一点他很久之前就意识到了。
当幻想与现实不重叠的时候，她们的眼神就是这样的，带着点失望的不感兴趣。
“你的工作，就是闲着。”路易丝一字一顿地说，“整理书籍，办杂工……就是这样的工作。”
……
端木修目瞪口呆。
这样的工作，就能得一个月一个金币的报酬？
没理会他的呆样，路易丝挥挥手，叫他走开：“行了，你自己逛吧，下班以后自行出门按照指标找客房，本来这里做工是不包吃住的，你算个例外。明天早上么，会有专门的人去叫你。跟我没什么关系就是了。”
端木修尽管心中不解，也只能开始‘工作’了。
天，这么闲的工作还是第一次遇到。在遍布阳光碎痕的书架之间偷懒，一个月就能拿一个金币……少年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气。太优厚了，优厚得不像是真的。
既然来了，就做吧。
三号图书室是包括在自由阅览图书室之中的一个，向阳，书架摆放得非常整齐，分为四列。很难从教会三层小楼的外表联想到它这一个小图书室的面积就可以比拟普通人家一层楼的面积，这恐怕也是托了空间系神术的福，端木修的眼睛完全跟不上思维，唯有惊叹。这真的是区区一个三层单独房屋吗？
好吧，总教会是不会普通的，他早该知道。这强力的扩充空间神术，实在是应用得太强大了。
以前不也见识过么？不过以前他无暇欣赏这里罢了。
一想到以后可能会过上平稳的生活，端木修的心就不由得颤了两颤：这何尝不是自己的梦想？如果没有仇恨，没有恶魔，想必他现在可以过上末日风暴来临前平凡人家的生活吧。吃得饱，穿得暖，时不时还可以玩上一两下——这已经是孤儿奢求的事了。
只是，如果不努力，期盼永远不会变成现实。而且，现在的这种工作，这种生活，全是建立在那位大小姐齐琪丝的允许下才有的。
端木修让自己的心态恢复到平稳，吸了两口气，开始了正式的做工。
碎碎的光色从窗外镀到松木书架上，为安然的铜红色染上了几分融化般的淡金。大大小小的书本罗列在书架中，摆放得十分整齐，无需再加整理，书架旁边放置着安全梯，以防工作人员身高不够，够不到书架最上面的书籍。三号图书室面积虽比一般图书室大很多，但也是正常的藏书室，花了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端木修几乎把所有书架旁边都走遍了，将对自己有用的书的名字都记在了心里。书架边缘贴着书籍的类型，方便查找，分静室单间，不经正在使用的人的许可不能进入。
路易丝在柜台前面负责管理借书事宜，端木修只需要做一些莫须有的杂工。
逛完了之后，他就顺理成章地拿了两本书，钻到角落里偷偷看了起来。其实本不需要这么鬼鬼祟祟，只是端木修心中有鬼，不敢在路易丝面前显摆，怕这份得来不易的工作又离开自己，只能藏到某角落里进行阅读。这两本书是关于恶魔的，分别是《恶魔分类大全》和《有关防范恶魔的一些小知识》。他已经想看这种书很久了，苦于没有钱，才将此事搁置了下来。现在总算能看这两本书，他又怎么能不高兴？
路易丝当然不会管这些事情，她倒想让端木修拿一本书过去好好看看，别烦自己，需要他的时候出现就好了。齐琪丝和她的交情一向不错，她也不介意帮齐琪丝这么个忙。
不过，齐琪丝到底与这个少年是什么关系呢？路易丝一想到端木修，就想起他衬衫上招摇的几个补丁，脸色沉了沉。齐琪丝不是一向喜欢的都是开朗风流的公子哥儿么？像凯斯那样的人，她应该才会感兴趣啊。什么时候又换了种口味？
想也无果，路易丝继续埋头大看言情小说。
*****
凯斯回到城中齐琪丝的宅邸的时候，距离他把端木修送去工作的地方已过了一个小时。
齐琪丝一向很有耐心，或者从外表看较有耐心。等凯斯去接见她的时候，她把正在看的书一合，问道：“那个男孩子是不是安置好了？”
凯斯低头，从余光偷偷看去，从描金的书皮上看，这位大小姐正在看的书是……
《关于使用各系圣晶战斗的诀窍》。
嗯，不错。齐琪丝一向喜欢这类的书，他也很鼓励她看这类书。万一有一天发生了什么变故，若是大小姐没有实力自保，到时候可就真的是悲剧了。在这个时代，有什么事是不能发生的？
凯斯神色略松，答道：“是啊，我把他安排到了教会的三号图书室，担任杂工一职，月薪一个金币。”
“嗯。”齐琪丝点头，“这样啊。”
沉吟了一会儿，她又问道：“那，凯斯，你觉得他怎么样？”
“那个孤儿吗？”凯斯一怔，想了想，“和大街上的孤儿没什么不一样，惹人同情，可怜，对陌生人有警惕心，善于抓住机会……好像没什么不同。”
“是吗……”
齐琪丝点头。这也是她对端木修的印象。
只是，她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
那个眸光清澈的男孩子，那个在这个人心冷漠的时代里还会给予贫穷孤儿以帮助的男孩，他真的只是如此简单而已吗？更何况，他还拥有烛龙戒啊。
“小姐，你的阅历还是少了些。”虽然齐琪丝已经掩饰过了，但是阅历比她丰富得多的凯斯还是从她心不在焉的眼神里发现了端倪。他苦笑了一下，提醒道，“这样的孤儿，随便去街上走走都有好几百个……如果都要一一去注意，他们肯定是都不一样的。”
“好吧，听你的。”齐琪丝叹了一口气，暂且放下了对端木修的疑问。凯斯略微歪了歪头，这个动作让他本来偏为沉稳的外象孩子气了几分，齐琪丝不由笑了笑。
凯斯是个值得信任的男子。
他外表英俊，血统优秀，身份高贵，是个强大半晶骑的后裔，具有使人惊叹的天赋，已到达了圣晶体九凹槽的标准，在他才二十二的年纪上，这已是举世罕见了。换句话说，这个年轻人以后也会在与恶魔的战争中派以重任。
真难办啊，父亲好像也想把自己许给他。但是对于齐琪丝来说，凯斯是个值得信任的好友，和他是个值得信任的丈夫是不一样的。而且，无论是她还是凯斯，都没有想要与对方共结连理的意图。齐琪丝不喜欢锋芒太盛的人，越是这样的男人，她越是不感冒。
而凯斯似乎也不喜欢像她这样的女孩。
在卢肯城的贵族圈里，她的外貌总会被人多加赞赏。
她那头被光源照射就会泛出点点微光的银发，纯黑色的清澈大眼睛，长长的睫毛，精致甜蜜的脸庞，娇柔纤细的身材——一切搭配得都是如此完美且恰到好处。除了因为年纪较小胸部尚且并不丰满的遗憾以外，她可以说是一个拥有梦幻般美貌的少女，又有与之相配的家世与个性（仅外表）、天赋，自然十分抢手。除了凯斯以外，城中少有能与她相配的人。
不过，齐琪丝本人很享受受人欢迎的感觉，不代表她就喜欢被人安排自己的命运。哪怕对方是凯斯也一样。
凯斯显然没有察觉出她在想些什么，他正在想另一件事。直到齐琪丝招呼他，他才反应过来。
“怎么了？”齐琪丝探究地看着他，“刚才发呆发得好厉害。”
“没什么。”凯斯思考了一会儿，开口询问，“在那个男孩先前打工的小餐馆里，有一个非常强大的人。”
“非常强大的人？”
齐琪丝对此上了心。
能被凯斯注意，且评论非常强大的人？
这样的人选，也就半晶骑以上实力的人才有资格吧？
“力量属性，察觉不出来。”凯斯缓缓道，回忆起在那个烟气弥漫的小餐馆里所遭遇到的事情，他脸色略微苍白，“比我更强。而且，我们之间的力量差距很大，除了压力以外感受不到其他。可能是她加持了特殊的能力才演变至此，饶是如此，也足够强大。这种压力，我只在父亲身上体会过。而且，比父亲给我的压力……更大。”
凯斯的父亲是个半晶骑，但具有十个凹槽的实力，如果比他实力更强的话……齐琪丝一怔，有些不敢置信：“怎么可能？一个光晶骑实力的人，窝藏在一个小餐馆里？”如果不是凯斯一向对她不说谎言，齐琪丝几乎以为这是他的错觉或编造出来的事情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的力量属性尚不明确，可以说在非战斗的交锋中，我一点便宜都没有占到……”凯斯沉吟，“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请父亲去调查一下。最近他很闲。恶魔停止入侵业已五年，除了杀一些出了黑雾领域在大陆上游走的低等恶魔和漏网的高等恶魔以外，他也没有什么事可做。”
况且，这种事态的确有些严重。凯斯与齐琪丝对视，齐琪丝没给自己留下思考的时间，干脆地点头：“我也会向父亲说明此事。一位光晶骑实力的强者，足以给这场战争带来一些决定性的变化。”放任这么一位强者在城中流窜不能说是坏事，可也绝不是好事。
光晶骑彼此之间也有矛盾与争斗。或者，这个小餐馆的光晶骑实力的人，是某些光晶骑假扮的？
这又是为了什么？
齐琪丝想到了一个几率较小的可能性，她皱起了秀丽的眉头，思虑了一下，最终决定再给埃妮寄一封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