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黑沉沉的一片,仿佛谁家十年没铲过的大锅底给拿来扣在了这天地之间。山间刚刚下过一场暴雨,可不单天上的乌云丝毫没有散开,林间也弥漫着恼人的潮气。凉意并没有侵进谢书念单薄的衣衫,他浑身火热,因为他正在辛勤地劳动着,可他的心却是冰冷的,因为他正在埋葬谢家倒数第二个人。
土坑里,一具此时看起来显得异常单薄瘦小的尸体正静静地躺在里面,潮湿松软的黑土尚未遮盖他的全身,依旧能辨认出他赫然便是谢家那名抱剑老者。此刻他的剑被平放在手边,与主人一起被一点点地埋葬。
老者当时发觉不妙出去查探时迎面便遇上了赤跋和玄差们,只在电光火石之间,他手里的那口剑便如狂蟒般撕裂了七八名玄差的身体,但赤跋突如其来的一掌却不是他所能抵挡的。老者当场被拍碎了内脏,只是硬保一口真气不散,越过院墙朝山下的赵家村急掠而去。却在山脚坡道上发现了自家少爷,当时也无瑕理会其他孩子是伤是死,只将少爷背起又是发足一顿狂奔。
或许是回光返照,老者向以凌厉的外功见长,轻功虽好但内力不足。可他中了赤跋那致命一掌后竟还能撑如此之久。直到冲出几十里山地后,才忽地感觉即将油尽灯枯。于是他耗尽最后一丝真气,逼出谢书念体内残存的淤血后,只有气无力地留下“家破人亡,走”这五个字,便溘然长逝了。
“家破人亡,走。”
这也是谢书念恢复意识后听到的第一句话。十四岁的少年郎,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早已不是什么少不经事的孩子了,他自然了解,这五个字是多么的决绝沉重;他却不敢去想象,里面所含的血雨腥风。他知道那抱剑老者曾是叱咤江南的著名剑客,也想起了将自己撞飞的马队所散发出的森冷杀气,所以他选择彻底地放弃了思考,将身体交给未知的迷茫与恐惧,在埋葬好老者后,便大致认准西边方向,一头扎进了郁郁葱葱的山林之中。
雨云久久不散,林间更显昏暗。谢书念脑子里只是一片空白,刚开始还能朝着西边见路就走,可被奔马冲撞的伤患还是慢慢爆发出来,加之已不知多久没东西下肚,腹中早已唱起了空城计。以前偷偷看那些侠客传记或者虚构的江湖小说时,里面的大侠们总能绝处逢生,即使只身落难遁入山中也像是进了一座大宝库般,哪怕山洞里没有绝世秘笈或者传功长老,或者偶遇仙桃成熟或灵兽垂死,食之暴增一甲子功力,可至少也不愁吃喝,仿佛一进这深山老林,树上挂满的都是鲜美野果,随便一转身也能看到野兔狍子之类一闪而过。
然而摆在谢书念面前的,却是绵延不绝却除了树木野草再无其他活物的丘陵。难道真要吃树皮挖草根么?虽然有本侠客小说里写某九指神丐曾挖出蚯蚓当面条煮食,味道竟还鲜美无比,但这种口味过重的案例自小在大户人家长大的谢书念光是想起就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遑论真去实践一下这小说是否有现实依据了。
之前夺路而逃时脑子里什么都没想过,现在惊觉自己即将陷入断水断粮的绝境时,身体里的疲惫感才趁隙一股脑地涌了出来。伤疲交加之下,谢书念顿时浑身便像灌了铅一样,每迈出一步都艰难异常。抬头望这枝桠间那角残破不堪的天空,脑袋不禁一阵晕眩,随之而来的是仿佛无边无际的失落,甚至绝望。
正当他想要一屁股坐下的时候,一个念头却由心底升了起来:
谢书念,你就这么没用么?天无绝人之路,往前走,还能走不出这片大山么?!
毕竟谢书念自小家教极严,平素言行举止的规矩自不必说,各类经史子集也早就烂熟于心,使得他比起同龄人来早熟得多,意志也更为坚强一些。在这种时刻,许多同龄人恐怕早已乱了方寸,号啕大哭甚至坐地等死也不出奇。
就在这么想的时候,一个念头却倏地冒上心头:
与其没头没脑地在山里活活饿死,还不如原路返回谢家……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老伯说过爹的武功只会在他之上……或许家里并未遭灭门!而且就算那些坏人厉害,凭爹的武功难道跑还跑不了么?家里的护院家丁们也都身手不弱……是了,一定是这样!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谢书念,你怎么能凭一己瞎想就把爹娘都想“死”了?真是太不孝了!
谢书念原地扇了自己两个耳光,便立即回头走去,一颗心也由之前的沉沦绝望变得火热起来。
人便是这样,在陷入绝境时,总会不经意地想要从这泥淖中抽身而退,最好能回到之前自己熟悉和习惯的生活中去。一旦产生了这样的念头,相应的就会给自己各种心理暗示以支持那些不符合常理的妄想,最后把自己仅存的一点理智说服,甚至还觉得是那样地理直气壮理所当然。、
谢书念虽说是谢家大少爷,可毕竟谢府依山傍水而建,他自小也是在山林中玩耍嬉戏过的,对于在山林中认路还颇有一些心得,因此尽管之前只是放弃一切思考后瞎跑了半天,现在回过头去也能循着记号往回摸索。然而他却不知抱剑老者在捡起他后一口气已朝西狂奔出几十里路已到达延陵郡与阜阳郡的交界处,如今纵使回到埋葬老者的地方有如何?面对这完全陌生的无边丘陵,谢书念区区一个小孩又凭什么能回到谢府了?
所以仅仅一个多时辰之后,意志再次遭到打击的谢书念如一缕幽魂般木然地走在山林间。身无分文,断水断粮,置身山中,就连回家一探究竟的能力都没有,谢书念是真的垮了。他只是像个断了线的木偶一般胡乱朝山下走去,既没有恐惧也没有担忧,心如死水。
可就好像老天偏不让这随时可能力尽倒毙的少年波澜不惊地消失在荒山中一般,谢书念在走过一片山坡后惊讶地发现,面前的地上竟有一条被人踩出来的小径横与杂草林木之间——
有人!
就像落水者突然看到漂浮与水面的一根稻草般,谢书念的胸中报复般地燃烧起了一团求生之火,一时间烧走了身心的疲劳与伤痛,催促着他迈开步子沿着那小径朝山下奔去。
一路蜿蜒的小径越走越宽,在终于踏上平地后,本来遮挡视线的茂密树林没有了,眼前豁然开朗:一座宁静的小山村正安闲地躺在山脚下,零零星星的简陋土屋坐落在村中,其中有不少栋的烟囱已向天空吐出袅袅的青烟,看时辰是到了各家各户起锅造饭的时候了。
村里行人不多,也没人对这莫名其妙出现的小难民多看一眼。自从西凉军入关,商城大厦倾覆,天下便陷入了群雄割据的混乱局面,自然灾害相对较多的北方更是饿殍遍地,流民四起。江南人早就看惯了这些操着异乡口音的难民,无论同情抑或排斥,都在这十多年的战火流离中被淘洗干净,剩下的只有麻木。
谢书念沿着土墙根胡乱走着,心中还在犹豫他堂堂谢家大少爷是否就在这一天之内沦为街边的乞儿时,忽然闻到某处飘来让人馋涎欲滴的肉香。
此时的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很多村民晚饭都已经吃完,因此路上人影都没有几个。谢书念在绕过最后一间房后,才发现那肉香竟是源自于一间包子铺的蒸笼里。
包子铺的老板娘是一名腰膀粗壮皮肤黝黑的中年妇女,此刻正挽着袖子、两手叉腰,站在铺头朝路的左右张望着,似乎是在看是否还有客人来光顾。
蒸笼的缝隙里腾起一缕缕透着肉香的水汽,炉子边上则高高地摞着一堆空了的蒸笼,可见这妇人的手艺的确不错,即使是在这样一个小村也有如此紧俏的生意。
终于,街角转过一个樵夫,正佝偻着背,背上的柴禾堆得老高,一步一步地朝包子铺走来。而这老板娘早就一眼认出了那樵夫,扯着嗓子便招呼开了:
“哎唷老张啊,这么晚,来两个包子不,我这都还蒸着呐~”
“诶~赵家妹子,”老张走近了包子铺,开始摸浅买包子。随着那名叫赵家妹子的老板娘伸出粗壮的手臂,一把摘起蒸笼盖,谢书念的心竟也提到了嗓子眼:还有几个包子?一个?两个?
蒸笼被掀开,一团的热气升腾而出,待蒸汽散去,谢书念才清楚看到蒸笼里三只又白又大的肉包正紧紧挨在一起,兀自散发着美味的诱惑。
“来两个。”老张摸出两枚铜钱,赵家妹子则用油纸将两只包子包起扎好,递到了老张手上。
交易完成,老张提着两只香喷喷的肉包,哼着小曲走了;蒸笼里只余下一只肉包孤零零地躺着;蒸笼罩子重新合上,欢快升腾的热气一下子便被关在笼里,一丝丝地往外冒着;谢书念依旧缩在墙根的阴影里,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那蒸笼,仿佛能看穿竹片般,贪婪地将目光向蒸笼里穿刺着,仿佛只要再看一眼那肉包子,肚子便可以得到满足一般。
一切又回到了刚刚的样子,包子铺门前的两只旧灯笼堪堪照亮铺子前的一小块地面与柜台,壮实的老板娘赵家妹子继续叉着腰,张望着两边路口。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谢书念第一次明白饿到前胸贴肚皮是什么滋味。可是,真的去偷吗?老板娘一直站在蒸笼边上,那就不是偷是明抢了吧?这种事情,可以做么……
一阵阵饥饿袭来,尾部酸到有点发痛,但谢书念还是没有动作,依旧静静地缩在角落里,双眼死死盯住那热气腾腾的蒸笼,虽然他没有动,可他却知道,自己恐怕控制不了多久了,再过一刻钟,不,也许是一柱香的时间,他便可能被求生的欲望所俘虏,如罪犯一般冲过去抢走那最后一个包子。
忍耐吧,忍耐吧……一点也不饿的,不饿的……他自我催眠着。
如果、如果再来一个人买包子,怎么办!忽地,一个念头如电般击中他的思绪,本就难以压抑的冲动更是随之翻滚起来:
是啊,要是连最后一个包子也被人买走了,那我再到哪里去找吃的?翻进别人厨房么?那不也是偷么?一连串的问题像老鼠爪子般挠着他的心,让谢书念恨不得立马就蹦起来把那包子塞进肚子里去。
可是,从我这里到蒸笼有两丈多,掀开蒸笼,拿走包子,跑路——这整个过程要多久?他不觉又瞟了一眼蒸笼边那根巨大的擀面杖,想象着那膀大腰圆的老板娘是如何火冒三丈地抄起那把神器在自己的手触及包子之前将他抽成一条街边的死狗。想到这,谢书念不禁又是一阵颤抖,心里思索起别的计策来。
“算了,包子我自己吃吧。”赵家妹子探了口气,伸手揭开蒸笼,便要将那最后一只大肉包拿起,就在这生死存亡的一瞬,谢书念动了!
事后就连他自己回想起来时也被当时自己的爆发力所吓到,原来人为了求存竟然能在伤疲交加之下爆发出如此惊人的速度!
像一阵风般,谢书念施展出了远超平时水准的轻功,人贴着地面疾掠出去,手自然地伸出抬起,将那包子与温暖一起顺势抄在手心,左脚回收,右脚发力一蹬地面,人又窜出去两丈,如一头豹子般飞窜着消失在了昏暗的小路尽头。
赵家妹子一时被这变故惊呆了,竟没能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时。待谢书念人都跑得没影了时,似乎才回过神来,抄起手边的擀面杖对着铺头“邦邦邦”一阵狂敲,骂道:
“天杀的小兔崽子!来人啊!!抢劫啊!!!”
此时的谢书念当然不会想到,手中那犹自发烫的馒头,在之后的岁月里,竟引发了一连串惊天血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