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又遇见了她。联生心里的庆幸那般强烈,强烈得让自己都无法忽视。于是,他就这样仰着头,定定的盯着楼上专注作画的女子,把自己也站成了画里的风景。
如果风不吹,鸟不叫,河不流,虫不鸣,就此,窗内的女子,和窗外的男子,都凝结在这一幕里,或许也将是一幅情意绵绵的写意,而生活终究不会肯为谁选择一段美好而再不前行。院子里的木棉花,在夜风里氤氲出奇异的香气,一朵赤红,似谁的真心,飘进如言的窗口,落在如言乌黑的长发上,如一袭绣工出群的江南锦缎。
客栈的伙计看到院子里的联生,走出来招呼,用越南语说着些什么,带着联生一起转过屏风,进了大堂。如言听到楼下有些喧哗,从窗口望出去,却也不见人,于是,低头继续手里的活计。
会安果然是灯笼之乡,各色各形,选择不少,只是灯笼上面的内容却并无创新,无非一些吉祥话福禄寿喜之类,或者索性画些龙凤福娃,多半都是空空如也,如言忍不住手痒,取了客栈二楼的灯笼来画。
一画起来竟然就忘了时间,这会儿已经凌晨两点,想着明天还要去美山谷地走走,于是收拾了东西,回房间去了。
联生走到里间,见老爷子房间的灯光已经暗了,于是就没有进门,把东西托付给伙计,嘱咐了几句,就往外走。路过二楼楼梯,停了一下,转身上楼,画画的女子已经不在了,联生心底浮起细微的叹息声。二楼窗边的桌子上摆着几个灯笼,他随手拿起一个,上面是一幅墨色渲染的写意画,三三两两的渔船,河面淋漓波光,似乎正是斜日暖阳之时,艄公的侧影甚是清晰。许是早春或是深冬那般清冷的季节里的午后,最薄凉季节的最温暖一刻,画画的女子该是一个聪慧温暖的人吧。她看到人世清冷,又看到那一丝暖阳。她不相信着,又相信着。
摩挲着手里的灯笼,像摩挲着画画女子的手指,联生的指尖沾染上了未干的墨迹,那墨迹沿着手指一直一直沾染到了联生的心上,再擦不去。
因为昨夜睡得迟,如言起的有些晚,下楼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了,走到大堂,看着那日的老者,坐在黄花梨椅子上,身边摆着一套紫砂泥茶具,整个厅堂里都散着似是兰花的茶香,如言也爱喝茶,闻着这味道,就知道必然是上好的西湖龙井了。
“来,尝尝这茶。”老者抬起头,看到如言,于是给她倒了一杯茶。
如言恭敬的走到茶桌另一边的位置上坐下,从桌上拿起杯子,看那茶汤黄亮,喝了一口,似乎无味,稍一回味,却又清晰蕴罩于唇齿之间,闻起来似乎还有些豆子的香气。“这是明前的西湖龙井吧,人家说香郁如兰,果然不假,可是好像还有一点豆子的香气,以前倒是没尝过呢。”
老者又抬眼看了看如言,赞许的笑笑。“果然也是个茶客啊,这茶是从朋友的茶园求来的,在灵隐那边,过去做香林茶,宝云茶的园子。这上好的龙井啊,多半都用黄豆做肥料,所以刚泡的时候,是有一点豆香的。”
说罢,老者又给如言倒了一杯。如言小口品着“人家说佳茗似佳人,这明前龙井女儿红真是醉人。”
“你一个年轻女孩,能品到这几分好,实属难得了。”
“倒也不懂得什么,只是爱喝,人家妙玉品茶都是一杯两杯的,我总是驴饮,遇见好茶不肯放手,小时候外婆总是骂我,浪费了好茶叶。这会儿要出去了,您不是推荐美山谷地要去走走嘛,打算今天去呢。回来再抢您的好茶喝”如言边说着边起身告辞。
老者说“去美山,报一日游已经来不及了,你自己去,当心那些开摩托的,不然你略等会儿,我儿子今天要去那边办事,你可以搭他的车去。”
如言忙摆手谢绝,“不了不了,怎么好意思麻烦呢,我先出去逛逛,没有一日游也没关系,听说车也很好打的,我知道价钱,不会被骗的,谢谢了。”
说罢,和老者福了福身就出门去了。临近中午,阳光正好,街上行人也多,才出了客栈,就遇见询问去向的摩托车。如言看时间也不早了,不如先去美山谷地,讲好了价钱7美元,如言就上了摩托,直奔美山而去。
不多时,到了美山谷地,如言付了7美元转身要走,却被那司机叫住,对方英文发音很怪,如言听不很懂,半天才搞明白对方在敲诈自己,明明7美元,一定要自己付17美元。
争辩了很久,对方坚持讲好的就是17美元,如言付少了,就是不放如言走。如言不想再纠缠下去,转身就走,对方却下了摩托车,似乎想要追如言,如言加快脚步,走到景区门口,拿了票就赶紧进了景区里去。
回身望望,只见两个男子挡在那司机面前,一个高削纤瘦,穿着深色牛仔裤,黛蓝防风衣,另一个颇高大壮硕,一身浅色牛仔衬衫松松垮垮的套在身上,双腿修长,即使隔了几十米,也看得出这两人的身材很好,在人群里很是出众。他们拦着司机似乎在说着些什么,然后那司机就乖乖发动摩托走了。“防风衣”回过身来,隔着人群与如言对望,如言是近视,今天匆忙又没有带隐形眼镜,看不清对方眉眼,也不知对方到底是摩托车的同伙,还是帮自己解决了麻烦,不敢多留,就转身进景区参观去了。
对于占婆王朝,如言了解的不多,大约只记得上学的时候,老师讲过他们称得上是砌砖专家,这些砖石堆砌的雕刻,几百年了,如果不是人为破坏,至今都紧紧粘连在一起,而砖石之间却并未使用石灰浆之类的常用粘合剂。或许是这块砖爱上了那块石,百年千年的不愿放手,只想相依相守,王朝覆灭如何,战火纷纷又如何,在这世外一隅,相守终始不变。
占婆的雕刻技艺亦是不凡的,无头的神像,只剩下底座的梁柱,甚至残破的庙塔,依稀还可以窥见当初的盛景。如言在绿荫荫罩的谷地里且行且停,据说近1000年的王朝辉煌里,这里曾经修筑过70多个庙塔,越战过后,还寻得见的不足20座。英国诗人奥登说疯狂的爱尔兰把叶慈刺伤成诗,如言想或许美山谷地这一处美感纵横的伤痕,也是越南留给世人的诗歌。
如言喜欢那些坍塌的砖墙上深深浅浅的墙洞,好像每一个洞里都藏着一个人的秘密心事,不知道哪一个还空着,还愿意倾听,愿意保存她的秘密,于是带着自己重重的心事在谷地里徘徊踯躅。直到遇见一尊无头的神像,那般高大可依,如言就在它对面盘腿坐下,盯着头部空白的部分,开始不着边际的想象,或许他该有飘逸若风里的柳枝的长眉,阔如烟海的沉郁的眼神,鼻梁高耸似山脊,嘴角上扬如弥勒,福耳垂肩……想来想去,那眉目鼻耳从迷雾中淡出,又缓缓重回迷雾,绕不出个头绪。
如言轻声的对着神像述说,“这些年,我曾经爱过人,伤过心,现在忘记了。。。”在这漫长而自我的诉说里,眼泪止不住的无声滴落,阴湿千年前的砖石。在人世间行走,如何才能不让自己的心染上尘埃,如何才能让自己完好如初,如何才能一直懂得相信和爱,如何才能不寂寞不孤单不伤人。如言不知道是在问神,还是在问自己,终究沉默,没有答案和结局。
如言从自己的悲伤世界里醒来,腿已经完全麻掉,起身时一个跄踉,险些把自己摔到神像身上去。用力的跺跺脚,俯身拾起地下的包,却看见自己刚刚坐下的地方,背后放着一个手帕,用小小的石子压着,想来是自己刚才哭的太专心,没有注意到竟然有游客路过,把自己的窘态看了去,却没有打扰,想来是个礼貌的好心人。于是,又把手帕拾起,干净的米色宝格丽格子花纹,淡淡的木质香气,应该是男孩子的东西。
抬头四下望望,不远处的圣子修道院旧址院落中,背身站着一个男子,米色休闲裤,搭配同色系的休闲衬衫,袖子挽起到臂肘之上,露出结实的肌肉线条,在夕阳的映照里发出光亮。站立的姿态若一棵树,经五百年风吹,日晒,雨淋,却仍在这里,为一份经年的承诺而坚守等候。
周围游人众多,不知道为什么,如言就是确定那手帕必然是这男子留下的。生命里,有这样一些人,当他们出现时,你似乎早就知道,不会讶异,更无须欢喜,就如他一直都在那里。
握着手心里的手帕,如言慢慢走向那男子,一步一步,仿佛追随暗夜里的微微白光,如海的悲伤里有一抹白帆带你破浪归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