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风绮梦似的袭来,吹乱了如言的秀发,吹走了如言手心里浸染了汗泪的手帕,如言快行几步,去追逐风里的飘荡。
气喘吁吁终于追得了,安稳心神,再原路回身去寻那米色衣衫的暖暖男子,却已然不见踪影,不知是自己的幻觉,还是那人真的存在过。
出了景区,要打车回城里去。有了来时的经验,这次如言和摩托车司机一再确认了价钱才肯上车,早晨就没有吃东西,这会儿如言的五脏庙已经在起义了。听说会安的夜市很有名,海鲜,小吃,鲜花,特产,无一不足,于是如言准备不回客栈,直接去夜市走走。
傍晚时分,路上多是回城的游人,夕阳在谷地深处撒将下来,整个美山都镶上了金边,华贵若王城之上君主的宝玉冠冕,熠熠胜过繁星。
侧身坐在摩托车后面,想起来大学时和陈云逸去春游,如言不会骑单车,于是陈云逸载着她。那时候京城的春日已然不甚美好,常有风沙扰人。然而不知是记忆偏差,还是真的,似乎和陈云逸一起的每一个春日,北京的天都蓝的像湖边仙女的泪眼,风亦是和煦的,风和日丽一类的词汇似乎是专为了记录和陈云逸那些美好过好的词汇。
那时,春天大家都爱去玉渊潭看樱花,早樱过了还有晚樱,一整个春天,可以去上好几次。记得他们俩第一次单独外出,2001年4月4日,那时候中华世纪坛已经修好了,世纪坛下边有个56民族浮雕墙。陈云逸让如言背对着浮雕,他比比画画的做些提示,不论如言猜对了,还是猜错了,陈云逸都笑。陈云逸是桃花眼,一笑起来,细长的眼弯成了好看的曲线,上扬下勾,比唐寅的仕女图里面的女子还美上好多倍。如言脸红红的看着面前的男子,心里噗噗通通的跳,好像装着十五只不安分的兔子,灰灰白白分不清明。
世纪坛到底有多少节台阶,如言不知道,她的心他的眼都被前方的男子牵引着,世界与她无关。走到世纪坛的最顶端,比日晷的指针还高的地方,玉渊潭的粉白樱林,莹绿水带,都低矮到尘埃里去了。陈云逸似乎是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对如言说“人啊,就该站在高一点的地方的。”这句话,如言不同意,高的地方风好大,吹得人心神不宁的,多不安稳,可是如言没有作声。
下来的时候,看如言走的太慢,陈云逸停下来等她,最后一节台阶很高,如言下的有些犹豫。陈云逸过来,双手掐着如言的腰,一把就把如言抱了下来。双脚一落地,如言就慌忙后退,绊到台阶,险些摔倒,陈云逸忙拉住如言的一只手,借着他的力量,如言才稳住,没有倒下去。
陈云逸爱穿白色的衣服,今天他穿着白色休闲裤,白色的衬衫,开了两颗扣子,抱自己下来的一瞬间,如言的鼻尖擦过他的耳脊和衣领,淡淡的洗衣粉的香气,还杂糅着汗涔涔的热度。
落在地上,抬头便撞见陈云逸的目光,如言慌忙低下头去,一心一意盯着脚下的花冈岩石阶,不用看她也知道此时的自己的脸必然红如烙铁,生怕陈云逸看见了这样的自己会嘲笑,死活再不肯抬头。却忘记了自己的手还紧紧的攥着陈云逸的手呢。
陈云逸看着眼前好像把头埋进沙里的鸵鸟的温如言,心里的一根弦竟然被轻轻拨动了,这女子不若嫣红柳绿,不诱人不风情,可是却有些无以言说的暖暖。若你不经心,便不会知世间有她这般女子,可若你稍留意,身边总是有她的影子。
上课时,她总是坐在自己背后的三排右手边;借笔记和作业,她从不推辞,她的字很漂亮,无峰角,有些隶书的圆润;考前,她会恰好有多余的考题范围,笔记复印本,不会主动给自己,但去问,必定会有准备好的;选修课,如果恰好和她选了同一门,便不必再用心,一切有她;去避风塘看球,她在那里自习,坐离自己很远的桌子,不是别人看见了告诉自己,定是不会发现她的。
这些如言自以为是的默默,其实陈云逸一早就发现了。陈云逸从小就是人群里的焦点,长得好看,学习又好,追求者众,还多半是高年级的学姐,为他大打出手的也大有人在。被人追求惯了,陈云逸对于别人的示好早已习以为常。而温如言这样的默默,倒是头一遭,好在并不恼人。若耳畔微风,你知她就在,你不知她便无形。
约她出来,本是无心,想约如言的室友,结果那人临时有事,也就变成了两人行。刚刚看到羞赧的如言,就像花丛里拾起一片四叶草,竟也让陈云逸忽然生了兴趣。
这些那时的如言是全然不知的,她只是满心的欢喜,不知那耀眼的男子到底是怎么忽然发现了自己。就像老天爷砸给自己的礼物,她小心翼翼的捧着,生怕这不属于自己的美好,哪一日便被夺了去。
七年,守在陈云逸身边的七年,那时的自己似乎并不是温如言,他是陈云逸的附属品,他是她的天,她的命,她的一切。他在北京,她陪他;他去上海,她陪他;他身边莺莺燕燕,她由他;他对她忽冷忽热,她亦配合着他。
就这样,过了七年,最后,果真心死过多次,再不肯死灰复燃了。于是,终于下了决心把自己带离陈云逸的身边。有时,回想那段时光,自己真的和陈云逸在一起过吗?除了离别那一次,他从未对自己说过爱,也从来没有说过在一起吧之类的话。
如言甚至觉得也许一直以来都是自己的自作多情,作为一个普通朋友,陈云逸对自己谈不上什么不好。而自己这样的妄求,那般心痛心伤或许是咎由自取。
上帝说:你得不到,是因为你不求。你求也得不到,是因为你妄求。那么陈云逸对于自己来说,应该就是妄求吧。可是,被迷了眼的如言,逼自己暂且忘却了心底里的所有不安,贪恋着站在他身旁的时光,沉溺着,沉溺着,不肯清醒。
沈从文说,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正当最好年龄的如言,全心全意的去爱了一个人,那个人的姓名深深的刻进了如言的似水流年里。
似水流年是一个人所有的一切,只有这个东西,才真正归你所有。其余的一切,都是片刻的欢娱和不幸,转眼间就已跑到那似水流年里去了。那么多的人,都不珍视自己的似水流年。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一件东西,所以一个个像丢了魂一样。这是如言在王小波的《黄金时代》里读到的文字,颇为受用。离开陈云逸的那段时间,如言常常想起这段话,似水流年,真的是自己的所有了。
不是说爱一个人爱久了,你爱的早已不是那个人了,而是爱着那个人的那段时光,换言之,是不是自己爱的早已经不是陈云逸,而是爱陈云逸的那些似水流年。而那些流年如今都清晰如昨的一一存于自己的心底,七年点滴,分秒未失,自己不该遗憾。
那些年,自己曾经默默无语地、毫无指望地爱过一个人,既忍受着羞怯,又忍受着嫉妒的折磨;曾经那样真诚、那样温柔地爱过他,但愿上帝保佑,那个女子也像自己这般爱他。
自己对陈云逸的爱或许是不可理喻的,这对自己而言也是一个无解的谜题,爱他,或许不能永远,却也无法再付出些什么了,那年那月,如言已经倾尽所有。
如今,十年过去了,陈云逸和自己,终究成了朋友的朋友,偶尔听说他的消息,如言已然可以做到表情淡漠。他不再盘踞于心,可是却再学不会爱人。不知是不是青春里的那场恋爱耗尽了所有气力,再遇见什么人,即便动心,也只是在心里暗自演绎了悲欢的戏码,年少时那般我自倾杯,君且随意的勇气,早已消失殆尽。
被回忆纠缠的如言,在拥挤的老市场里走走停停,漫无目的,看见许多卖鲜花的摊贩,想起那年和陈云逸出门旅行,他在路边买给自己的百合花,他贴在如言耳边说“如言,你就像这花似的,好似清冷得很,走进了才知馨香扑鼻。”,说话的时候,嘴唇若有似无的摩擦着如言的耳朵,如言皮肤上浮起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这话里的暧昧只有如言知道,前一晚那彻夜的缠绵想起来就让人耳根发热。
看着那百合花,在地上被一些报纸包裹着,单薄的姿态,好似还未怒放就要凋谢了,如言心生不忍,于是买下了一束。卖花的是一位老婆婆,或许是感激如言肯买她的花,或许只是因为寂寞。请如言坐下,递给如言一个硕大的青芒果,示意如言歇一歇,然后就开始自顾自的聊起来,她说的是越南语,如言听不懂,却又好似听懂了,看着老婆婆,微笑着,时不时点头,她想人与人之间是需要这般温情的吧。
就这样,等如言起身时,发现市场的人几乎都散尽了,只剩下三两户收拾摊位的商贩。听说这一带夜晚不算安全,如言忙和老婆婆告辞,想要回旅馆去了。老婆婆追出来又送给如言一束鲜花,不是百合那般高傲如拧着脖子的天鹅那般的花,而是小小的细碎的一簇,五颜六色的,叶片也稚嫩,婆婆指指花又指指如言,竖起大拇指,弯起嘴角,露出了已然没有几颗牙的牙床。如言被这温暖的笑感染,也弯起嘴角,握握婆婆满是皱纹的粗糙的手掌,道了再见,才一步一回头的走了。
天已经完全黑了,灯笼影影绰绰,如言不很认路,走错了几次。隐隐觉得背后有脚步声跟着自己,不敢回身,就加快脚步,心里一紧张,更加慌不择路,越走越急,越急越找不到。
正在如言无助的站在墙边发呆时,一只手牵着她就往前走,如言的尖叫还来不及出口,身体已经顺从的跟着他前行。侧头看看身边手的主人,他比自己高一个头,如言只能仰望他的侧脸,在窄巷的昏黄灯光里,看不清眉眼,只有坚毅的轮廓,高耸的鼻梁,薄薄的嘴唇,下巴上有些浅浅的胡渣阴影。深蓝或墨黑色的防风衣,走起路来,有些窸窸窣窣的声响。牵着如言的手冰冷的很,可是如言却觉得从心底里升起莫名的温暖,她就是知道他不是坏人。
没转几个弯,到了一处庭院门口。那人就放开了如言的手,低声说“快进去吧,老市场,晚上不安全。”那声音尤其温柔,如言像被下蛊一般,听话的进了院子,才发现,这庭院就是自己住的旅馆。
上楼进了房间才想起,人家送自己回来,自己还没道谢就进来了。于是转身出去,差点没撞上一个正走进来的米色影子,边道歉边往外跑,等如言走到门口,那儿已经没了人影。
如言安稳了心神,这才想到这人到底是谁?怎么会知道自己住在这个旅馆?他没有进来,应该不是这旅馆的住客,那么是怎么知道的呢?自己也是呆子,都没有看清人家的长相,也没有问名字。
送如言回来的“防风衣”,站在门口看见如言进门去了,才转身要走。回头正好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个米色的影子,似乎刚才就在自己和如言身后。不知对方身份,“防风衣”盯着那米色的影子看,那米色影子也看着“防风衣”,微点个头,进了如言的旅馆。想来也是旅馆住客,“防风衣”便放心地走了。
似乎相遇这件事,是命定的,早一时晚一刻都不行,即使在那之前你与她的命运已经交汇,也依然无法相识。遇见彼此,需要太多的运气,她和他的故事,早就开始,可是故事里的人却浑然不知。
或许明天,明天,他们就会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