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直至放假前的每夜,无论天逢刮风还是下雨,无论自己这天有多忙有多疲累,彩衣都会趁宿舍关门前去涘(氵矣)亭陪花子悦。彩衣没有瞒寝室众人自己的去向,每夜带一支蜡烛、一本书、一个笔记本和一支笔前去,只说是那里便于静思。有时,肖、方、李也会要求陪她一同前往,彩衣笑笑,并未拒绝,反正花子悦说了:有九重子亲手所施的结界阻挡,白日里,任何人都看不见他;夜晚,也只有修行之人能见到他,除了她。到了涘(氵矣)亭,若是只有彩衣一人前往,他们会说说话,聊聊天,谈谈南北东西事,论论高矮胖瘦人。若是彩衣有他人陪着,他们之间便不会说话,虽无一字交流,眼神却总会不经意地交汇到一处,然后悄悄地相视而笑。若是被人发现了彩衣的偷笑,肖等人便会缠着彩衣讲讲发笑的因由,是某人的一句话、一个动作,还是书中的一句让人豁然开朗的“禅机”。花子悦在一旁看着,只是微笑。
花、孟二人的相处,是平静的;二人的关系,不似情人,倒似老友,不谈情爱,只说见识,二人皆不约而同地避开了那千年的纠葛情结。其中,对花子悦来说,如果说最初见到彩衣的时候,是激动伴着惶恐的,那么后来,经过了多日的相处交流,便是二人四目相对之时,他的眼神也依旧是平和而温煦的,而那隐隐的炙热浓情则被藏到了眼底深处。而彩衣的眼神,与之相应,起初是怜惜而带着探究的,随着交谈渐深,渐渐变成欣赏甚至是惊艳,到本学期结束的时候,已经变得平和而温暖,甚至有隐隐的不为人知的情愫融于其中。
这是一个真实的人。与记忆里的他相似,却也有很多不同,虽然并没有那日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不堪和疯狂,但的确改变了许多,变成了一个新的人,一个添了沧桑谨慎却不改傲然的男子。而这段与他相处的点滴,也渐渐取代了那些已有丝模糊的过往,抚平了彩衣心中的不安、怨怼和迷惘。
寒假前的最后一夜,只有他们二人。烛火在寒夜里跳跃着,映着他们的面容时明时暗。但无论明时还是暗时,他们的脸上都带着微笑。在彩衣离开的时候,花子悦突然收起了笑容,看着彩衣的眼睛,郑重道:“等我!”彩衣看着他,也收了笑容,认真道:“好!”在掩尽一切的黑夜里,有什么在渐渐明朗。
寒假在家的日子,一如往年。快过年了,农事差不多歇了,也没什么农活要做,只是置办年货、蒸糕煮肉、去旧迎新什么的,要大忙一场。两个妹妹在腊月中旬时回来了,瘦了,高了,精神倒是不错,对人都是笑呵呵的。彩衣看着,却只觉心酸。孟父、孟母倒没怎么变,孟母仍然一如既往地维持着慈爱却又懦弱的“作风”,孟父也一如既往地摇头骂着:“赔钱货呀赔钱货!”只是声音没那么大了。闲下来的时候,彩衣总觉得不自在,仿佛缺了什么似的,心头空落落的。日子就这么过着,直到那一天。
腊月的某一天午夜,彩衣莫名从睡梦中惊醒,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身在半空飘啊飘。垂眼向下望去,自己分明还卧在床上,一动不动。彩衣还来不及惊恐大叫,处境已是换了,虽然四周同是漆黑一片,彩衣却知那隐在暗夜里的,是另一种不同家里的熟悉,那是,涘(氵矣)亭所带来的熟悉。眼前飘过一团白影,彩衣不及思索已追在后面跟着飘出了亭子。那白影突然停下了,那是一个人影,熟悉的人影。彩衣也停住了身形。那人回头,却是冲着彩衣柔柔一笑,向她伸出了手。彩衣被那笑所迷,迷糊中已是将手递了过去。待回过神来,彩衣这才发现,自己竟被那人握住了手,一同向前方飘去。四周一片黑暗,他却仿佛完全不被这黑暗所扰,坚决地、毫不犹疑地,向前。“子悦?”彩衣终于疑惑出声。花子悦却只是冲她微笑,并不作答。
转瞬间,二人已至一座熟悉的四合院前。再一眨眼,已是进了花勿眠的卧室。就在花勿眠的床前,一个青衣道人正一手执幡,一手执罗盘,紧闭双眼,口中念念有词。正是九重子!突然,九重子一指床上躺着的花勿眠,同时睁开眼睛看向花子悦的方向。花子悦立即放开彩衣的手,飘到床上花勿眠正上方,坐了进去。九重子就在那儿又念又跳、东指西点、又是粘符又是撒奇怪粉末地折腾了两三个小时,方才满头大汗地停下,瘫坐在地上,解下腰间的酒葫芦,灌了一大口,这才用衣袖胡乱擦了擦汗,挥袖收起那些奇怪的道具,向床上道:“好了,徒儿,为师已助你还魂,只需再修养三年,使魂魄彻底融合,你便可做个常人了。只可惜了你千年修为毁于一旦,痴儿啊!”床上之人仍紧闭双眼,一动不动,似已熟睡。彩衣却莫名觉得,那人身体里的灵魂,正在轻轻颤抖,流泪,微笑。九重子叹了一声,站起来,道:“我走了,你好自为之。丫头,你也走吧!”说着,彩衣便觉额头被人一弹,忽地从床上坐了起来。环顾四周,黑暗里熟悉的味道表明,这是她的家里,她的卧房。额上隐隐作痛着,让彩衣相信,刚才的一切不是做梦。“喔喔喔——”鸡鸣声乍然冲破了黑夜,迎来了新的曙光。
彩衣抚着额头下床,打开昏黄的电灯,对着镜子查看自己的额头,只见额上两行红色的诗句赫然在目,彩衣待惊讶过去之后细辨,原来是:朱砂已消情未断,少思多笑寿可延。彩衣一怔,蓦然失笑,那笑却不见快活,只余苦涩。须臾,那额上的诗句渐渐隐了,终至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