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自七夕过后,卫府就时常有自称姓柯的贵客于日暮饭后来访,与卫承义在书房里彻夜深谈,直至晨光熹微方才离去。
听奉茶的侍女说,爹爹对贵客十分恭敬。贵客?自从爷爷西去后,官府便对卫家怠慢起来。爹爹的官位虽是闲职,但毕竟是个官,要受上官节制,况且爹爹过去做官做得极不称职,落了不少口实,如今更是因此屡屡受到同僚耻笑和上官刁难。他们又怎么会夜夜来访!就算来访,爹爹也必是肃容以对,绝不会恭敬相待。那么,能让爹爹如此恭敬而慎重对待的,定是学界大儒了?可据见过贵客的侍女说,来人十分年轻,岂有大儒面嫩的?如此看来,来人的身份定是万分特殊的,说不定就是京城里来的高官显贵呢!“呵!”卫蝶不禁嗤笑出声,自己何时也像凡人一样庸俗不堪了?相公啊,不知要是你见到如今的我,可还认得出?
七夕过后是中秋,就在卫府一家人欢庆团圆的时候,姓柯的又来了,而且正赶在晚饭时分,就好似掐算好了时辰似的。其人一番:“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不知今日柯某是否有幸与贵府众人共聚明月下,啖饼思家人?”的言语,使得卫承义不得不留客,安排奴仆多置一席榻椅,多添一副碗箸。
席上,卫蝶第一次见到了这位柯公子。他的确很年轻。这是卫蝶的第一个念头。而且,很俊朗。眉清目秀,有风华微发,儒雅温润,就是皎月清辉也不过如此。但,也只是如此罢了。卫蝶扫了他一眼,便移开目光,向爹娘兄嫂客人行礼后便款款就座。
比起往日,自七夕后,卫蝶的气质除了柔弱乖巧之外,多了一份淡淡的,却不容人忽视的疏离,那是一种含着隐晦的傲气的疏离。席间,柯公子与卫承义、卫继忠谈笑风生,而女眷这边却沉默异常。卫蝶的变化,卫夫人和尤嫂嫂其实早已察觉,在诧异、担忧之外,还有无从解决的手足无措。她们的目光总会不自觉担忧地瞟向卫蝶,卫蝶察觉后,对她们安抚地淡淡一笑。她们表面平静了,心里却更加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无人发现,在卫蝶淡笑时,柯公子的眼内有光亮微闪而过,杯中的酒也洒出了几滴,被其不着痕迹地抹去。
宴后,是赏月,花前月下,却无才子佳人对月诉情,只有男女老幼济济一堂,共享天伦之乐,这也算是人生一桩至大乐事。
第二日傍晚时分,柯公子又来了。
卫夫人闯进卫蝶的闺房,将一杯刚泡好的热茶置于托盘上放到女儿手上,温柔道:“蝶儿,给你爹送去!这是你爹最喜欢的碧螺春,记得提醒他趁热喝,不然凉了就来不及了。”
“可是,娘亲,这不合规矩!”卫蝶犹豫道。
“半月夜夜不归宿就合规矩了?”卫夫人的语气有些尖锐道。往日温柔如水的神色一瞬间荡然无存。
“娘亲?”卫蝶有些诧异,娘亲这是,生气?还是,抱怨?
“去吧,从昨夜就能看出来,柯公子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卫夫人又恢复了温柔的神色,可卫蝶总觉得这温柔下隐藏了什么。
不再多想,卫蝶捧着茶托盘,向书房走去。
一进门,便是书房外间,与里间只有一帘相隔。卫蝶挑帘,准备进入里间,却听帘内有男子用清朗磁性的声音高声道:“柯景求娶贵千金卫蝶为妻,望卫大人成全!”
卫蝶浑身一颤,捧着的茶盏险些被打翻。求娶?柯景?柯景,本朝唯一的异姓王啊!定了定神,卫蝶放下帘子,驻足聆听。只听卫承义长叹一声道:“柯公子,您终于还是提出来了。”
“原来您早就知道了。”柯公子的语气平静,一点也不惊讶的样子。
“半月了,夜夜到访,以您的尊贵身份,难道真是为了我这个糟老头子么?只是,您知道,老太爷的孝期未过,此时实在不宜······”
“那柯景可先与令千金定亲,明年再成婚。”
“蝶儿还未及笄······”
“据柯某所知,明年正是小姐的及笄之年。”
“小女姿色鄙陋,琴棋书画更是样样不通,实在惭愧·····”
“卫大人放心,柯某不是以貌取人之辈。而且,女子无才便是德,小姐德行出众,卫大人何愧之有?”
“卫某身份低微,小女恐怕配不上尊客······”
“柯某愿效绵薄之力!对了,您说,是高官好,还是大儒好?”
“不瞒您说,蝶儿自小体弱多病,近年来更是一日不如一日,嫁过去恐累夫家······”
“无妨,成婚后,柯某定会聘请名医,广罗天下珍奇药草,为小姐治病、调理身体。”
······
书房内陷入一片寂静。良久,卫承义方艰难道:“请容卫某与小女商议。”
卫蝶听到这里,知不能再躲,遂定下主意,托茶掀帘而入。室内二人皆是一惊,半晌尴尬无言。卫蝶不理二人神色,缓缓行至卫承义跟前,将茶奉上,轻声道:“这是爹爹最爱的碧螺春,娘说要趁热喝,凉了就来不及了。”卫承义一听,接茶的手顿时一颤,脸色微白,少顷,方接过已经温凉的茶,“咕咚”一声全部咽下。卫蝶待自家爹爹喝完茶,又收好茶杯,方转身向一直静默着的柯景道:“你若答应我三个条件,我便应你。”
“蝶儿!”卫承义惊讶地唤道。
“你说!”声音虽稳,柯景的语调却有着难掩的急切和欢喜。
卫蝶不理自家爹爹,自顾自缓缓道来:
“第一,我要在家再待两年,十六出嫁。这两年里,我想尽心侍奉爹娘,以报他们的养育之恩。”
“我答应!”
“第二,立即聘请天下名医,爹爹有多年风湿症,每逢阴雨天气,便疼痛难忍;娘亲有头痛症,多年不曾根治。儿女侍疾,不能去疾,亦不能代受其痛,愧为人女!”
“好的,这条我也应了,正好,你的病也要好生看看。”
“第三,我要你千里迎亲,婚船来娶。沿路凡有城镇,必泊舟进城,游城三日,风雨无阻,直至京城!”
“我答应!”沉吟了一会儿,柯景最终应道。
卫蝶终于露出笑容,真诚道:“谢谢!”那一笑,不能倾城,却能倾倒一人心。
卫承义背过身去,暗地里抹了一把泪。唉!今夜,不知夫人可会手下留情?
8.
江上风平浪静,一轮明月悬空,泻下银光万里。
就在这寂静的月夜里,有一长条装饰着红绸的船队正缓缓行驶着。打头的大船是一艘两层的楼船,船舱内有房间数十,船上雕栏画栋,尽显奢华。船上还有甲兵来回巡视着,月光照在他们的甲胄上,反射出一片耀目的寒光。此刻,除了他们外,船上众人皆已安寝,宁谧的气氛蔓延开来。
在其中的一个房间内,月光透过开着的小窗照进来,将房内照出一片光明。房内摆设并不很多,只有一桌、一椅、一几、一床、一榻,但都颇为精致,大方而不奢靡。桌上还放着几本书和文房四宝。小榻上,小丫鬟已经酣然入梦。床榻上的少女也紧闭着眼睛,眉头却深深皱起,唇紧抿着,似乎在睡梦中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女子突然坐起,闷咳几声,俯身,有鲜血从喉咙里呕出,落入床脚的痰盂内。断断续续地,女子又呕了几次血后,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般,身子重重地倒在床上。如此一番动静过后,小丫鬟却仍然沉睡不起,没有一点要醒来的迹象。“大概,是因为,明天就要抵达京城了,所以,才放心地,睡得如此沉实吧!”女子喃喃轻语,语声如微风拂过,飘渺而不真实。
这女子正是卫蝶,她已经十六岁了。
卫蝶闭目假寐了片刻,待恢复了少许气力,便硬撑着身体下了床,轻轻地摇摇晃晃地走到书桌前,靠坐在椅上。歇了会儿,卫蝶铺纸,望向砚台,里面干涸一片。若是磨墨,定又要花费一番气力了,凭自己此刻的状况,还耗得起吗?卫蝶思忖着,眼睛望向痰盂。仿佛下定了决心般,卫蝶又摇晃着走到床边,将痰盂拿起并走回来放在桌上,又从笔架上取下一支毛笔,蘸了蘸痰盂内的血水,将笔尖点上白纸,瞬间晕染出一片血色。
卫蝶知道,自己幸运地又拖过了两年半,但这身体到如今的地步无论如何也再撑不下去了。想起两年来爹娘兄嫂担忧的目光,卫蝶胸中一片窒闷,突然又呕出几口血来。卫蝶也不擦拭嘴角的血渍,提笔颤抖着写下:
“一别爹娘莫把儿牵念;
二别兄长侍奉高堂莫厌倦;”
三别呢?卫蝶停笔,想起兄嫂的争吵。哥哥纳了妾,嫂嫂吵着要断发出家。结发夫妻,殊为不易,岂能轻言恩断?还有小侄儿那天真的双眸,今后由谁守护呢?想着,卫蝶又蘸了蘸血,接着写道:
“三别嫂嫂相爱不易莫把情思剪;
四别小侄儿春来时莫再缠了风筝线;”
莺儿的性情实在令人担心,提笔接着写道:
“五别挚友莺儿莫再贪玩徒惹了众花乱;”
还有谁呢?一个名字突然闪过脑海。“柯景!”卫蝶喃喃念道。这两年半来,他所做的一切,卫蝶皆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在H城时,为爹娘屈身行孝的,是他;回京后,月月都有锦书来,千叮咛万嘱咐的,也是他。本来只有两个月的水程,因为自己要游城,硬生生将行程拖了半年,他欣然陪同。在船上,他也一直对她关怀备至,小心呵护。他的所作所为,说不感动是假的,只是,他们相遇得太迟了,造化弄人啊!他一定不知道,这两年半来,自己的身体日益好转,是以透支所有剩余的生命所造成的假象吧?还有,自己之所以要游城,其实是为了找人吧?可惜,还是找不到啊!呵,只有对不起了。不能,不能再给他任何牵念了!狠狠心,卫蝶蘸了血,写下了另外的内容:
“六别春园莫锁了秋千;
七别妆镜毋须再照容颜;
八别清风莫再卷珠帘;
九别明月缺又圆只是不到黄泉关;
十别玉笛泪斑斑莫要哭瞎了眼。”
往事幕幕在心头,今番别离莫再留。提笔,卫蝶继续写道:
“百世千生总会再相见,且忘了今年和去年。
万语千言道不完,百般无奈断愁肠只为一段前生恋。
十里长亭莫凭栏;
九曲江流路太险莫要再回转;
八月中秋勿待儿只把眼前人看;”
泪水终于滑下面颊,在纸上渗出一片水晕。卫蝶闷咳了声,又呕出几口血来,面色苍白。眼前浮现出花子悦的模样,卫蝶恍惚地绽开一个灿烂的微笑。蘸着新血,卫蝶继续写道:
“七弦琴我自为郎心中弹;
六月伏天泉下应不寒;
五行为天不知能否偿人愿;
四方风起魂幡卷;
三生已尽君还不见难道情缘浅?
二地相悬明月远,一杯黄酒笑君前;”
“哇!”卫蝶又吐出一大口血来,惨白着脸,握笔颤抖着写下最后一句:
“下一世若不遇见死不眠!”
落下最后一笔,卫蝶终于耗尽了所有生气,仆倒在桌上,闭上了双眼,眉心的朱砂记瞬间黯淡下去,可嘴角却还挂着笑······
9.
森罗殿内,阎王望着阶下长跪不起的女子,问道:“此番,汝所求为何?以何换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