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时光荏苒，转眼又是几度春秋。
这一年，卫蝶已经十四岁了。
卫继忠两年前就已经回来了，去时一身孑然，归来却是携妻带子。据卫继忠自己说，军营里比老爹还沉闷，生活比白开水还平淡，每日里不是练兵就是站岗，近年无战事使得出人头地成为大话，他早就想“弃甲归田，荣归故里”了。可是嫂子却笑说是卫继忠自个儿耐不住寂寞，又不服管束，要不是有尤参将顾着，早被军法处置了。关于兄嫂的相识相恋问题，卫蝶一直很好奇，问哥哥，哥哥道两人相遇于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英俊潇洒英姿飒爽的未来的少年将军救了奄奄一息的美丽女侠客，从此谱写了一曲荡气回肠的爱情之歌。嫂嫂却嗔道：“分明是我女扮男装做了叔叔的亲卫兵，不小心被你识破身份，撑不住你死缠烂打，最后栽在了你手上。”
原来，嫂嫂是尤参将的侄女，自小便拜得高人为师，学得一身好武艺，十六岁学成归来，偷偷女扮男装混入军营，与卫继忠相识，自此结下一段姻缘。只是好景不长，两人的私情被尤参将发现了，二人此行严重违反军纪，本来当严惩，只是尤参将不忍侄女受苦，便寻了个缘由将二人逐出军营。正当时，嫂嫂突然被诊出怀了身孕，于是二人在边城住下，待嫂嫂产子调理好了身体，二人才启程归来。回来后，卫继忠自是少不了一通好骂，在祠堂跪了三天三夜，水米不进，直熬得形销骨立，才得到长辈谅解，之后便是纳聘办彩礼，准备婚事。就在卫继忠婚后不久，老太爷卫辅仁溘然长逝，去时嘴角含笑，神情安详，都说卫尚书是有福之人，定是去做了神仙。
现如今，夫妻二人恩爱甜蜜，小侄儿也已经三岁了，能说会道，整日里跑跑跳跳，活跃异常。唯一不和谐的是，娘亲总在哥哥偷懒翘班之际鬼魅出现，温柔而准确地揪住哥哥的耳朵，狠狠一拧，拖着垂头缩颈的哥哥找爹爹要说法，于是哥哥杯具了。
“姑姑，别发呆了，陪我放风筝去！”一个稚嫩的童音将沉浸在回忆里的卫蝶叫醒。
卫蝶微笑着向小侄儿走去，牵起小侄儿肉呼呼的小手，俯身望进小侄儿清亮而充满期盼的眼里，笑道：“好啊！”
此时，正是三月桃花开，春风吹满怀时候。
于是，在春园一角，开阔的场地中央，一个妙龄少女挂着比桃花还明艳的笑容，一手举着风筝，一手拽着轴和线在前面绕圈跑着。少女身后，一个小小孩童晃晃悠悠地一边跑着，一边拍掌大叫：“再高点！姑姑，再高点！”
等风筝终于扶风而上，少女方气喘吁吁地将轴和线放进孩童手里，笑道：“姑姑要休息会儿，剩下的就看你的啦！”孩童兴奋地接过，兴高采烈地望着天上的风筝放起线来。
少女在一边的石凳上坐下，即使有锦垫铺着，依然感觉寒气入骨，身体不禁颤抖了下。少女不禁苦笑，这身体，不知还能撑几年呢？
少女，也就是卫蝶，虽然享尽万般宠爱，但仍然有自己难言的苦楚——一副不知能活多久的脆弱的身体。卫蝶是早产儿，自小便体弱多病，怕冷，怕热，怕风，怕雨。于是，卫家上下无不小心翼翼，走着怕摔了，坐着怕硌了，吃饭怕噎着，喝水怕呛着。阖府小心护着她，不忍其劳累，不忍其伤神，不忍对其小错多加苛责，更何况，卫蝶还是一个如此乖巧的孩子呢！故而，已近及笄之年，卫蝶身为大家闺秀，竟是琴棋书画样样不通，识得字却写不得多少，唯有吹得一手好笛，但也不能久吹，恐气力不继，伤身劳神。
卫蝶在石凳上喘着气，小月在身后轻柔而不失力度地抚着背脊。卫蝶知道自己任性了，明明不能跑的，可是谁又能拒绝那双清亮而充满期盼的眸子呢？
卫蝶记得，十岁的时候，身体好过一段时间，跑跳不喘，饮食不忌。那时，自己总跟着莺儿到处跑，身后跟着一群衙役和随从。逛街，赏景，游山，玩水。那是多么惬意的日子啊！可是，自从十二岁那年冬季生了一场大病，身体又恢复了十岁之前的模样，甚至比之前还不如。这两年，身体更是一日不如一日。每日里，困居卫府的卫蝶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起那段健康欢快的时光。多想，多想再看一眼外面的蓝天，再闻一会儿外面的花香，再呼吸一口外面的空气啊！莺儿有好些日子没来了，听说被她爹罚着闭门思过了。也是啊，莺儿太胡来了。除了自己一个同性朋友，莺儿其他的伙伴全是少年！可是，为什么自己会有点羡慕，甚至是嫉妒呢？
“呜呜······姑姑，风筝······呜呜······风筝挂树上了，呜呜······”正想着，小侄儿哭叫着扑到跟前。卫蝶回神，掏出手绢，细细地拭尽小侄儿脸上的泪水和鼻涕，回头对小月吩咐道：“叫人帮忙把风筝取下来，注意别把线弄断了！”等小月应声退下，卫蝶将小侄儿搂到膝上，柔声安慰道：“别哭，在等一会儿，风筝就回来了。男子汉大丈夫，是不能随便哭的！嗯？”
小侄儿窝在她怀里，抽噎着点头道：“嗯。”卫蝶笑了，笑容柔柔如春风。幸好，还有小侄儿陪伴······
6.
这一年的七夕，卫蝶终于求得二老准许，得以出门透气，感受一下节日气氛。只是必须白天出去，天黑前回府。卫蝶明白，七夕佳节虽天还未凉，夜里总是有风的，且七夕最热闹的时候便是天黑以后，那时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对体弱多病的自己来说是很危险的。只是，虽然明白，总还是有些不甘，随后是无奈。
卫蝶和林莺儿坐上一辆马车，林莺儿叫了一声：“去涘（氵矣）亭！”马车便被众人簇拥着驶上了大街。
卫蝶只觉心头一颤，不禁问道：“是那个蝶妖之恋的涘（氵矣）亭么？”
“是呢，七夕去涘（氵矣）亭再合适不过了！要是在夜里，绿湖上便会有灯船盏盏，亭中也是衣香鬓影，才子佳人络绎不绝，很是热闹呢！”林莺儿笑答。林莺儿与卫蝶同岁，却比卫蝶要明丽许多。十四岁的少女，美丽窈窕，天真活泼，如阳光下的花儿一样娇媚美好。也难怪会有那样多的追求者了。难得的是，这次莺儿未带任何一家的公子，看样子是想好好陪自己玩一回了，难得她有心。想到此，卫蝶不禁微微一笑，看向林莺儿的目光充满感激和温柔，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忧伤。
卫蝶在马车的颠簸中昏昏欲睡之时，林莺儿欢呼一声：“到了！”卫蝶惊醒过来，在小月的搀扶下下了马车。其时已是夏日当空，灼灼艳阳下美人蕉灼灼盛放，一座临水小亭屹立其中，映着蓝天绿水，风景如画。
卫蝶沿着花木掩映下的小径，缓缓步入涘（氵矣）亭。自见着涘（氵矣）亭开始，卫蝶便陷入一种恍惚的梦境，梦里有花海绿湖，有彩衣蝶妖，有青衫书生，还有说不完道不尽的儿女情长。不，这不是梦，自己从不做梦的！是的，卫蝶从出生之日起，便从未做过梦，即使在重病之时，也睡容安详，一夜无梦。卫蝶的眉头紧紧皱起，有焦灼的痛自眉心向四肢百骸漫去，不剧烈，却绵长而真实。从马车至涘（氵矣）亭这一路，卫蝶仿佛走在细小却绵延不绝的火焰上，不得脱，也不愿脱。卫蝶一直低着头，默默忍受着记忆回归的痛楚，步伐虽小却又稳又均匀，因而众人皆未察其不适。直至卫蝶走入亭中，一下子瘫倒在石凳上，众人才大惊失色。丫鬟抬起卫蝶的头，众人发现她面色苍白，额上布满冷汗，嘴唇紧抿，显是忍受着极大的痛楚，却倔强得一声不吭。小月忙吩咐小奴将带来的汤药热上，自己拿出帕子为卫蝶拭汗，软语安抚。待喝过药，卫蝶的面色才逐渐转好，众人方放下心来。
“咦，蝶儿，你的朱砂记的颜色好像淡了耶！”这时，林莺儿突然惊叫起来。
“是吗？”卫蝶淡淡道，“也许是渗进皮肤里了呢！难道你不觉得我的面色红润多了吗？”
“也是呢！”林莺儿赞同道，当是玩笑话，不再将这事放在心上。只是，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蝶儿好像变了。林莺儿想着，忍不住又去看卫蝶，卫蝶回以一个淡淡的微笑。不错，还是那个微笑，但总觉得少了什么，又多了什么。啊，是了，少了份自怨自怜的忧伤，多了份令人窒息的悲伤，那悲伤明明如此沉重，却又淡若云烟般若有若无，不仔细感受是觉不出来的。是错觉吧，卫家老太爷已逝世两年了，就算有再多的悲伤也该淡了，怎么可能持续到如今还沉重无比呢？话虽如此，林莺儿忍不住还是又看了卫蝶一眼。此时，卫蝶已走到湖边，倚栏远眺，那单薄的身影，在清风吹拂下似欲乘风而去。林莺儿忍不住叫了一声：“蝶儿！”卫蝶闻言转过身来，看了林莺儿一眼。只一眼，林莺儿便忍不住倒退了一步。只因为那一眼中，淡漠而骄傲，那眼底看的分明是自己，却又不是自己，无形的距离在两人间拉开，形成一个无人可入的空间，隔绝了自己，也隔绝了他人。只一瞬，那眼中的淡漠和骄傲便迅速退去，烟消云散，重新聚满了温柔和暖意，卫蝶笑看向林莺儿，轻道：“莺儿，谢谢你！”林莺儿扯开一个笑容道：“不谢！你跟我之间还客气什么！”欢快的语气，却少了份往日的亲切和从容，显得有些僵硬。
“小姐，午饭好了！”这时，有丫鬟叫道。众人便分席而坐，享用起午餐来。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只是，对莺蝶二人来说，真的如此吗？
众人都没有注意到，有一辆马车停下又走了。车上，有个年轻男子拈着一朵美人蕉，轻声叹息，轻语：“好个既骄傲又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