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整整三月,夜夜如此。蝶衣依然未曾笑过,身周的冷意却渐渐淡了下去。但其改变,也仅只如此。不得不承认,李公子不仅是个谦谦君子,而且也是个极为聪明且耐心细致的猎人。可是,再有耐心的猎人,面对久不落套的猎物,也总有失去耐心的时候。
这一日,已是入暮时分,李公子却还未来。雨娘有些着急,蝶衣却依旧无动于衷,淡然地将半月一次的蝶舞跳完,在台上向观众行礼毕,蝶衣便要退下。这时,一个轻佻的声音从台下传来:“慢着,下来陪本公子喝杯酒再走!”
蝶衣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脚步不停。哪知那声音的主人竟然赶上台来,一把扯住蝶衣的一只胳膊,不屑道:“不过是个婊子,竟敢不给本公子面子!本公子就要在今夜好好教教你,教你怎样做一个好婊子!”
蝶衣猛然转头死死盯着他,面上虽无表情,身周的空气却莫名地在瞬间僵冷了几分。台下,有人要上台英雄救美,却被人告知,台上的那人是新来的巡抚远亲朱公子,招惹不得。朱公子丝毫未觉蝶衣的怒气,继续不屑道:“装什么清高!本公子听说你卖艺不卖身?嘿嘿,说什么卖艺不卖身,本公子才不信你卖到现在,身子还是干净的!今夜,本公子非要好好给你验身验身不可!”说着,便淫笑着一手制住蝶衣的双手,一手向蝶衣的胸口摸去。
“啊!”就在有人心焦有人愤怒有人偷笑有人幸灾乐祸之际,一支筷子准确无误地刺入了朱公子的咸猪手,激起一阵杀猪般的惨叫。
众人向那筷子发射处望去,只见一个俊朗无双的玄衣男子在一众护卫的拱卫下,正缓缓步入大堂,一手背在身后,一手转着一支筷子,面无表情,不辨喜怒。那正惨叫的朱公子一见这个“罪魁祸首”,顿时脸色一白,紧紧捂住嘴巴,安安静静地悄悄躲下台去。
雨娘一见那人,挥退身周正要上前的护卫,娇笑着迎上前,喜道:“李公子,您终于来了!房间早就给你准备好了,酒水也备下了,就等您了!您里面请!”一边说着,背在身后的手还一边向台上的蝶衣不住地打着手势。
蝶衣转身,消失在台上。不一会儿,便一身清爽地出现在房内。这次,雨娘见蝶衣来到,并未立即退下,而是拉着她上前,对着那依然面无表情的李公子,笑道:“李公子,您可别听那朱公子胡说!蝶衣她绝对是清清白白的黄花大闺女,至今连小手都没被人摸过呢!朱公子他那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您老明察秋毫,定不会被他的胡话迷惑的!”说完,雨娘见李公子毫无反应,只是漫不经心地品着茶,便向蝶衣暗暗使了个眼色。
蝶衣只做未见,轻轻将手从雨娘手中抽出来,自顾自地寻了个位子坐下。
雨娘抬眼见李公子依然面无表情,心里愈加忐忑,转身向蝶衣急道:“乖女儿,让李公子看看你的守宫砂!”
蝶衣听见,缓缓抬头,看向雨娘,沉默许久后,突然笑了。顿时,耀了一室光辉。
雨娘却直觉有些不安。有什么东西碎了?转身,一地碎片。哦,原来是原本握在李公子手中的茶杯落在了地上。
蝶衣笑着撩起左臂上的衣袖,一枚鲜红的守宫砂在一片白皙晶莹的衬托下,赫然在目!
于是这一夜,酒筵琴声彻,皆大欢喜主与客。
10.
第二日,蝶衣傍晚自涘(氵矣)亭归来后,便被雨娘喜笑颜开地请进了她的房间。
蝶衣依然冷着脸,身上的寒气在这炎炎夏日也让人觉得冰冷。雨娘皱了皱眉,道:“我说乖女儿啊,你昨天不是笑了吗?怎么今天还冷着脸?这样可不行啊!女人在没男人前,冷脸不要紧;要是有了男人,就要多笑笑啦!这样他才会宠你、爱你!也怪我,没有早将这些男女之事告诉你,今天要再不说,日后就是想说也没机会了!”说着,雨娘竟然哽咽起来。蝶衣的目光闪了闪,目光中划过一丝了然之色,随即又迅速恢复了平静和淡漠。
这一夜,雨娘絮絮叨叨地在蝶衣耳边唠叨了许久。天快亮时,雨娘才停下来。沉默了一会儿,雨娘方拉过蝶衣的手,对昏昏欲睡的蝶衣第一次肃了容色,缓缓道:“你是个聪明孩子,想必早已经猜到了。是的,昨天清晨,李公子走时,对我说要给你赎身。干娘答应了。干娘在这里给你透个话,李公子不是一般人,他是京城里来的贵客,前来H城公务,马上就要启程回京了。干娘想着,李公子无论是家世还是人品,都是这世间难得一见的。更为难得的是,他不嫌弃你青楼女子的身份,承诺日后会好好待你。你若跟了他,日后穿金戴银,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再也不用在这醉花楼里受人白眼和诽谤。干娘不指望靠着你享福,只希望你过得好,就知足了。只是日后,咱娘俩见面就难了······”说着,雨娘的眼角红了,竟真的落下泪来。
蝶衣早已从昏昏欲睡中清醒,此刻虽然仍旧冷着脸,眼中却多了一份了然与解脱。果然啊!那双眸子里似乎还有着淡淡的悲伤在流转,又转瞬即逝。只是这一切,正擦着眼泪的雨娘却错过了。
天亮时,雨娘嘱咐蝶衣好好歇息,告知她李公子明天便会来接她上京后,便将蝶衣送回了房间。蝶衣长叹一口气,躺在床上沉沉睡去。这一睡就是一日一夜。
第二天黎明时分,天还未亮,蝶衣便被扰人的敲门声叫醒。“玉珠也不知哪去了?”蝶衣想着,缓缓走到房门前,打开门一看,竟是许久未见的月怡。月怡消瘦了许多,昔日风采照人的花魁,如今却容光黯淡如弃妇。她见了蝶衣,勉强扯出一个微笑来,不自然道:“妈妈叫我唤你去逐月阁,!”
逐月阁,月怡曾经接待贵客的地方。因建在顶楼,临着女儿湖,月夜时风景独好。天上地下两明月,清风佳客笑相逐。故名逐月。
蝶衣见了月怡神色,也不多问,点点头,回房换了件白衣,便带头向楼上走去。
逐月阁内,空无一人,只有红烛独自淌着泪痕。蝶衣走到窗前,向窗外望去。晨风拂面,蝶衣的心境也平和下来。窗外,女儿湖畔有几点稀稀拉拉的灯火,歌女的声音在黎明的夜空中飘荡。天空悬着一轮弯月,湖中沉着一轮弯月,蝶衣的眼睛也不自觉眯成了两轮弯月。有脚步声从身后传来,蝶衣未转头,只轻叹了一声道:“月怡,何必呢?”
月怡在蝶衣的身后停下,惊讶地望着蝶衣的背影,随即吃吃笑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蝶衣未言。雨娘的声音恰从门口传来:“我的乖女儿哟,大清早的,你跑来这儿干什么?窗口风大,小心别着凉了!李公子正派人到处找你呢!他要是知道干娘我没好好照顾你,我可就罪过大喽!咦,月怡,你怎么在这?”
未等月怡回答,蝶衣转身道:“你去请李公子来这儿,我有话跟他说!”
“有什么话,小两口在路上说好啦!现在最重要的是······”见蝶衣定定地盯着自己一动不动,雨娘只好住了口,悻悻地下了楼,临走前还细细地叮嘱月怡要好好照顾蝶衣。
雨娘走后。
“为什么?”月怡沉了脸问。
“不用担心,你马上就会如愿了!”蝶衣答非所问道。她的脸上露出了一种月怡从未见过的微笑,那样美丽,却那样飘渺。
不久,雨娘便领着李公子来了。此刻的李公子满面春风,一脸温和的笑容,浑身散发着耀眼却不伤人的光芒。
蝶衣转过身,面对着众人,缓缓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皎若明月,灿若云霞,还伴随着一串轻柔得仿佛风吹花叶过的笑声。所有人都呆住了。蝶衣趁众人未醒之际,停了笑,叹息道:“我也有我的骄傲啊!我还有一个想等的人,我要去找他了。诸位,你们的游戏,蝶衣恕不奉陪了!”说着,蝶衣纵身跳下了逐月阁。
李公子最先反应过来,快速掠到窗前,却连蝶衣的一片衣角也未沾到。只看到那个倾国倾城的女子,一袭如雪白衣在黎明的黑暗中展开,直直向湖中坠去,如一只断翅的蝶。眼睁睁地看着她向着湖中那轮弯月迅速靠近,不觉间竟然痴了。
“扑通!”水声响起时,蝶衣恍惚间听到有歌女的声音从湖畔传来:
“女儿湖,女儿窟。美人如玉,腮雪蔻丹朱。笑里醉卧公子怀,樱桃小口,酒香透骨酥。
女儿心,勿轻许。今夜欢喜,明朝背人哭。灯红酒绿女儿湖,泪洒满窟,分明女儿墓······”
11.
阎王殿,判官前。一身雪衣的女子,向这阴间帝王跪求道:“请赐我一副平凡貌,来生不再被人扰。请以我蝶舞才,换一世家人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