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蝶衣成了醉花楼的新花魁,而上一任花魁月怡就此被喜新厌旧的客人们所遗忘。
蝶衣并不是每夜必舞的。按照雨娘的说法,如此独一无二、天下无双的舞蹈怎么可以每夜都得见呢?所以,蝶舞每半月一次,权解客人的“相思之苦”。而蝶衣并未因此而清闲下来。蝶衣卖艺,卖的并不只是舞艺,还有琴棋书画。其他时候,只要客人的竞价足够高,足够令雨娘满意,那么当夜蝶衣便会出来陪客。只不过,蝶衣一不陪酒二不陪笑,只是应客人的要求弹弹琴,或者与客人对弈,或者依客人的出题而填填词、作作曲,再来便是泼墨丹青了。总之,蝶衣接待的必是清客雅客,做的也必是清雅之事,不谈情调笑,只论《诗》《书》和风月。虽然人人皆知,醉花楼的新花魁总是冷冰冰的,在客人面前几乎从未笑过,但是总有人不死心,拼命挤到她的跟前使出浑身解数,希望博得佳人一笑,可总是只换得佳人的淡漠一瞥。无论是自诩风流的才子骚客,还是花丛惯手的公子浪客,在蝶衣面前,都只如尘埃一般,他们得到的永远是漫不经心的淡漠;还不如一阵清风,至少可拂上她的脸颊;还不如一朵小花,至少可勾得她片刻的凝伫;还不如一纸素笺,至少可常得她的翻看。但是即便如此,来找蝶衣的依然络绎不绝。
而蝶衣对此,始终无动于衷。
她明了雨娘对她的利用,却默许了;她深知那些伪君子清客的龌龊,却无视了;她心谙醉花楼里那些平素笑面以对的姑娘们对自己的敌意,却放任了。说到底,他们与她何干呢?
“只是,若你知道,我用这样的方式来传扬自己的名声,不知会怎样生气,又会怎样痛心呢?”
“可是,如今的你,身在何方?又唤何名?年龄几何?更记得我几分?听到‘蝶衣’这个名字,是否知道那就是我?”
“我要怎样找你呢?”
6.
这一晚,蝶衣跳过一支舞,刚沐浴完毕换好衣服,雨娘便一脸微笑地推开房门,对她柔声道:“乖女儿,有一个大贵人今晚来了我们醉花楼,指名要你去陪他。你看,能不能卖干娘一个面子,出去陪他一晚?你放心,他是个极守礼的人,不会为难你的!干娘保证,只要你帮了干娘这个忙,就放你三天假,你可以在这三天里好好歇息!”
蝶衣面无表情地盯着雨娘看了好一会儿,就在雨娘快撑不住脸上的笑容时,才轻轻点了点头。雨娘松了口气,赶紧上前一步,走在蝶衣前面要为她引路。却听蝶衣在后面冷声道:“明天,我要去涘(氵矣)亭赏景!”雨娘愣了一下,随即马上答应道:“好!不过,必须有人跟着,而且黄昏前必须回来!”
蝶衣随着雨娘缓步走进了一间布置得颇为清雅的房间里。实际上,这间看起来无一丝奢靡之气的房间却是醉花楼里最奢华的了。房间里没有靡艳的粉纱,代之以青色素纱和竹帘,虽不张扬,细看却可知其工艺质料皆十分考究。几、榻、椅、案均是由上好的的紫檀木所制。房间里点着淡淡的熏香,极淡,却极雅。琴是名琴,却不是醉花楼所有,而是此刻里面的客人带来的。不只是琴,文房四宝、棋、垫等,甚至茶水都是客人自带的,而且无一不是天下闻名的精品。
蝶衣进来的时候,抬眼间便瞧见了里面有一个玄衣男子,他正背着双手打量着墙上的一幅画,那正好是蝶衣的作品。男子听见开门声,缓缓转过身来。
看清了男子的容貌,就连蝶衣也不得不称一声“好!”他无疑是个极俊朗的男子,玉面朱唇,却浑身透着稳重和威严,虽不及花篪的花王之姿,却独成另一种风姿和气韵,同样的令人目不转睛。
雨娘恭敬地福了福,方才笑道:“李公子,这就是蝶衣!”
蝶衣淡淡地行了个礼,抬起头来,任那李公子打量个够。
看见李公子眼里的满意之色,雨娘方悄悄吁了口气,笑着躬身退出了房间。
雨娘走后,李公子露出一个微笑来,伸手请蝶衣入座。蝶衣也不推辞,牵衣入座后,冷声询问道:“李公子有何吩咐?”
“先听琴吧!随便弹首曲子听听!”李公子微笑着坐下,温声道。那一刻,他身上所有的威严如冰消雪化。无人看见,李公子安排在房外的护卫闻声,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蝶衣也不多言,起身坐到琴案前,轻舒一口气后,十指就在琴弦上纷飞起来。
那一夜,琴声不曾绝。
7.
终于,我又回到了这里。
绿湖依旧,涘(氵矣)亭虽改却犹存,可是与我白首相约的你,今在何方游?
蝶衣坐在重建的涘(氵矣)亭里,望着亭外的风景,思绪万千。几个护卫和丫鬟玉珠,都恭敬地立在她的身后左右,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背影。蝶衣却恍若未觉。
此时已是暮春时节,百花凋零,唯有荼蘼花开正艳。其实今日的花海早已名不副实,不再是当初的花海了。自那日后,有差不多百年时间,曾经万华怒放的花海内寸草不生,成了一片荒原,就连靠着花海的绿湖上,也再未见莲花。直到百年后,稀稀拉拉的青草才终于突破了这片“生命的禁区”,之后慢慢地有野花也长了起来。直至如今,花海才稍稍恢复了元气,却再难见当日的盛况了。至于荼蘼,昔日的花海里是寻不见的,而如今却遍地丛生,目之所及,无不见其白花肆意招展,花香飘荡。
蝶衣呆坐着,不言不语,一动不动,身周的冷然之气渐渐消弭,代之以缠缠绵绵的凄然和悲伤。天公似乎也感染了她的情绪,本来晴朗的天色竟渐渐阴沉下来,倏忽间,细密的雨丝便从云层里淅淅沥沥地漏了下来。玉珠急了,想开口催促蝶衣回去,欲言又止了几回,终于没敢打扰,只是用眼神示意其中一个护卫回去取伞和叫马车。他们之前是坐轿来的,但到了涘(氵矣)亭之后,蝶衣就将轿夫赶走了。那个护卫走后,玉珠又看向了蝶衣。那身周沉重的悲伤是为了什么呢?
细雨中,绿湖上起了一层朦胧的雾气,如烟,如尘,如纱。清风吹拂着湖岸边的垂柳,混着雨丝,就像在梳洗着少女的长发。荼蘼在风雨中飘落,明明是如此狼狈,却偏偏明了将来的新夏。
马车来时,雨已停了,已经温暖得带了点点灼热的春晖重临大地。雨后丽日,是否总是如此牵动人心?
蝶衣登上马车,最后看了一眼绿湖涘(氵矣)亭,叹息着放下车帘。冷然之气又回来了,混着淡淡的悲伤,在马车内萦绕,一圈又一圈。
“烟笼绿湖暗堤沙,风弄柳丝梳清华。
我今归来君何在?涘(氵矣)亭依旧枕繁花。”
8.
蝶衣归来后,便自回了房,沉沉睡了过去。
入夜时,蝶衣被带着讨好笑容的雨娘叫醒,说是昨夜那个李公子又来了。蝶衣皱了皱眉,看着雨娘带了淡淡哀求之色的眸子,转身,换衣,梳洗,冷着脸无声地往昨夜那间房走去。
“今夜你我对弈吧!”李公子温声笑道。
于是这一夜,棋声不曾歇。
第三夜。
“今晚,我填词,你作曲,如何?”
于是这一夜,纸飞花如雪,乐声断又接。
第四夜。
“嗯,墙上的画不错,听说是蝶衣小姐作的?不知今晚小生是否有幸得见小姐妙笔丹青?”
于是这一夜,墨色染星月。
第五夜。
“蝶衣,今番听我一曲如何?”
于是这一夜,琴悦灯明灭。
第六夜。
“蝶衣,上回对弈你输了我一子,今夜难道不想赢回去吗?”
于是这一夜,黑白厮杀烈。
第七夜。
“蝶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