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这一年的三月三,也就是上巳女儿节,醉花楼里格外热闹。因为雨娘的干女儿兼高徒蝶衣已经十五岁了,要在这一天举行笄礼。
其实往年的女儿节里,也都有姑娘在这一天行笄礼,只是大家都只是意思意思,盘个头插上簪子,便草草了事。毕竟,只要是进了花楼的女孩子,便都相当于无爹无娘,身如浮萍,命比纸薄。笄礼的意义不再是长大成人,待字闺中,而是相当于养大养肥的猪猡,向人昭示着“此女代售,欲购从速”之意。那些跪在地上接受笄礼的女子,有的凄凄切切,有的茫然无措,还有的跃跃欲试,更有的野心勃勃。总之,没有一个是正常的。可是,蝶衣的笄礼不一样。早在三天前,雨娘便赔笑着关了醉花楼,歇业三天,开始筹备。
这天清晨,天还未亮,蝶衣便被丫鬟玉珠叫醒,梳洗,沐浴,换上采衣采履,安坐于东房静候。有丝竹声在房外响起。不同于往日的靡靡之音,此时的音乐在难得安静的醉花楼里竟显得意外地高雅,和,庄严。不久,安静的醉花楼里相继迎来了往日的常客,不是知府县令之子,便是巨贾富商之流。打扮得难得端庄的雨娘忙小步奔出去迎接,将客人一一安排就位。待客人来齐,雨娘才坐上主人之位。
雨娘起身,简单致辞、客套一番后,才宣布道:“小女蝶衣的成人笄礼正式开始!”
稍顿片刻,雨娘接着道:“请蝶衣入场拜见各位宾朋!”
平素的纨绔子弟,此时的贵宾佳朋,一齐看向门口,好奇这位被雨妈妈珍藏了十二年之久的干女儿究竟长了副怎生的倾国倾城貌。
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蝶衣戴着面纱在玉珠的搀扶下款步而来。众人不免失望而叹。雨娘将众人的神情看在眼里,微微一笑,也不多言,移开视线,将其转向走上场中的蝶衣身上。只见蝶衣向各位宾客优雅地行了个揖礼后,便安静地跪坐在早已摆好的席子上,任担任赞者的姑娘为自己梳头。
正宾起身于东阶下盥洗净手后,加笄礼便开始了。
担任正宾的是雨娘特地请来的一位女儒士。说起这位女儒士,可真了不得,以一弱女子之身,在这男子为天的世界里,硬是凭借超人的毅力、过人的智慧和手段,以及渊博的学识,闯出了自己的一片天地。当然,很多人并不承认她儒士的身份,但是,却也不得不对她的学识表示佩服。令人遗憾的是,这位女儒士现年已过四十,却是仍未出嫁,恐怕注定要孤老一生了。本来这位女儒士是不耻置身花楼这般污秽之地的,更何况是为花楼女子举行可笑的笄礼。无奈她早年困顿时,曾受过雨娘的一饭之恩;遭人非难时,雨娘又帮了她一把。受人恩惠,岂能不报?女儒士只好放下架子和成见,暂时屈身于此。
板着脸孔上前,女儒士吟祝一番后,接过有司奉上的罗帕和发笄,为蝶衣梳头加笄后,便快步返回了原位。蝶衣起身,回房换上素衣襦裙后,回到场中一拜,拜谢雨娘的养育之恩。雨娘呵呵而笑,极端庄、极慈祥、极欣慰的样子。然后是二加,仪式过程与一加仿佛,只是这次加的不是发笄,而是发钗。换上曲裾深衣后,蝶衣向女儒士行二拜礼。女儒士作与人谈话兴起样,转身侧头避过,只作未见。蝶衣也不在意,面纱下依然是一张冷冰冰的脸,安静地开始接受三加礼。与一加、二加仿佛,只是这次是去发钗,加钗冠,换上配套的大袖长裙礼服,向南行三拜礼。然后是置丰(酉豊)、醮子、取字、聆训、揖谢等一系列礼仪后,最后乃礼成。待礼成后,已是夕阳西下。
雨娘站在醉花楼门口,送走了各位宾客后,才关上门,重新站在了蝶衣的面前。此刻的蝶衣已经取下面纱,端坐在桌前。一直遮住额前的长刘海被盘起,露出了光洁白皙的额头,和眉心那一点鲜红如血的朱砂记。雨娘还记得,当那刘海被盘起时,众人的唏嘘声。虽然因着面纱,他们无法见到蝶衣的全貌,但仅凭这露出的冰山一角也足以让他们想入非非了。特别是那鲜艳得妖娆的朱砂记,更是像羽毛一般搔着他们的心。雨娘想至此,不免有些得意,这些年她故意让蝶衣一直留着长刘海,说是稚子垂髫、防风入脑,却未必没有一鸣惊人的打算。“今日才见了额头便垂涎了,待明日见了真容,还有那倾城一舞之后,不知这些公子哥儿又会是怎样一番痴傻模样?”雨娘如此想着,得意非凡,面上却不露半分笑容,反肃容吩咐丫鬟将早已准备好的朱砂呈上来,才笑对蝶衣道:“乖女儿,来,我们完成最后的仪式!结束后,你便可去歇息了。”
蝶衣转身,冷着脸伸出了自己的左臂。玉珠帮她将衣袖撩起,露出白皙晶莹的胳膊。当那所谓的“守宫砂”点上左臂之际,蝶衣便感觉到,额上自眉心开始,有焦灼的痛开始蔓延。同时,那些自七岁起至今这八年来梦里才出现过的画面,由原先的朦朦胧胧,渐渐变得清晰起来,新的更剧烈的疼痛也随之一点点从心中升起。
待守宫砂点好,雨娘才发现蝶衣的异常,不禁关心道:“乖女儿,怎么了?要不要叫大夫?”
惨白了脸色的蝶衣因为这一句话顿时回过神来,皱了皱眉,冷然道:“不必!我睡一觉就好,放心,不会耽误了明晚的‘正事’的!”
雨娘也不生气,微笑道:“那我不打扰你了,好好歇息,保重身体!”说着,便轻轻退出了房间。皱了皱眉,雨娘疑惑地想:“这一次的冷似乎和往常不一样,好像更冷了?难道是我的错觉?”摇了摇头,雨娘便不再多想,自去忙活明晚蝶衣的演出准备了。
而房内的蝶衣,却罕见地微笑了,虽然面色依然苍白,但无损这一笑的无边风情。那眉心的朱砂记似乎也跟着摇曳起来,只是那艳红的色泽似乎黯淡了几分。
“相公,等我······”极轻极轻的声音,却隐含着极沉极重的深情。
4.
三月初五这天,全称因为一个女子沸腾了。
此女名蝶衣,出身醉花楼,绝艳无双,蝶舞倾城。
凡是三月初四晚去过醉花楼的人,无不交口称赞、争相传颂。因为此女的容貌,令他们只要一想起,便只会痴傻呆笑,除了那一张冷艳的脸之外,脑中再装不下其他。偏偏此女那冷若冰霜的模样,令人顿生只可远观不可亵玩之心,而且因为她卖艺不卖身的缘故,更是令众人扼腕叹息,却更加勾得心头火起,愈加心痒难耐。而那倾城一舞,更是惊艳绝伦。有人道:“此舞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观!”招来了一片附和声。据说因为此舞引来了一群蝴蝶为其伴舞的缘故,故众人戏称为蝶舞。
提起蝶舞,一位惯会伤春悲秋的才子不由吟道:“一支蝶舞动人心,如诗如曲细细吟。当年蝶妖今日蝶,应是前生情未尽。”众人听说,无不称妙。只是此中真意,几人得知?
这首诗里,其实有一个故事。H城里许多人在幼时,便听老一辈的说起过。据说几百年前,H城里曾经突现涘(氵矣)亭,其设计、雕工、建造皆巧夺天工,不似人为。可惜毁于一场战火,如今重建的涘(氵矣)亭,虽也极尽奢华精美之能事,可惜终究落了俗套,令人叹息不已。而真正动人的,是涘(氵矣)亭内一蝶妖与一人类男子的爱情故事。在读书人眼里,那是一个才子佳人的故事,只是因为这佳人是妖精,所以终究难得佳偶天成。在深闺女子的眼里,那是一个缠绵悱恻的爱情童话,只是可惜媒妁难成,天妒良缘,最后只落得个曲终人散场。在卫道士眼里,那是一个伤风败俗、违反纲纪伦常的反面教材,与“非我族类”的人勾结甚至苟合,一定逃不脱声败名裂的下场。而在小孩子的眼里,那只是一个神话故事,与夸父逐日、女娲补天、精卫填海等并无差别的神话故事,如果非要说差别的话,恐怕只有一个:主角是妖,而非神。
蝶衣在醉花楼里的亮相,除了引来无数狂蜂乱碟,招来无数痴迷目光和无数华辞妙章之外,也无可避免地收到了无数非议和责难的目光和谣言、诽谤。
如今,大概是因为及笄的缘故,雨娘准许了蝶衣在有人护驾的情况下出门。只是,每次蝶衣出门时,都不得不罩上面纱。但即便如此,她身后跟着的护卫模样的大汉,和她眉心的朱砂记,以及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独特的冷然而又魅惑天成的气质,无一不昭示着她的身份。于是,赞美的、示爱的、求聘的和侮蔑的、嫉妒的、辱骂的声音交织在一起,街上顿时吵嚷成一片。蝶衣被众人围在中间,却是冷静依旧,从容依旧,对周遭的声音恍若未闻。无人知道,此刻,她是真的没有听到那些无聊的声音,她的心思早已飘到了远方······
在临街的一间茶楼的二楼上,有一个二十多岁的玄衣男子,靠坐在窗前,一边啜饮着杯中的茶水,一边轻摇着折扇,看着楼下那被众人围堵着依然淡然以对,而那淡然中又透出冷傲之气的女子,良久,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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