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一桶是社长,也是厨师,就好像一个家里的顶梁柱,唯一不同的,他挑起的,是大家的口腹之欲。
蔡一桶生平最骄傲的就是他从小到大的技艺——“深挖一池,不撒半点”,简称夜香技艺。而那蒸腾的袅袅青烟下,面食松软菜香弥漫,则是蔡一桶的又一骄傲。
蔡一桶为人算的上本本正正,偶尔耍耍滑头也会适可而止。平生看不出有多大的前途也决不会犯多大的事,只除了一点,能吃!
在这样一个按人头来分配饭食的年代,每个人都守着自己碗里的饭战战兢兢,同时又对别人的吃食虎视眈眈。谁都想多分到一点,或者无意间多得到一点,以备不时之需。
然而蔡一桶不一样,他也想过多得一点,不是为了预备以后,而是当下的必须。标准的饭食尚且满足不了基本的就餐,他已无暇再想其他。然而那一点,却是时有时无。
肚子饿是一件极难受的事,为了自己的吃食,蔡一桶不得不另谋出路。
侦探社里只有蔡一桶一个人的时候,硕大的宅子空荡荡的,大片的土地闲置着,蔡一桶就寻思着弄些瓜果蔬菜什么的种种,辛辛苦苦忙活了好些天,可没有等到种子发芽,侦探社就开始进人了。累得弯腰弓背的蔡一桶只得不情不愿却又无可奈何地拿把小铲子掘掘,消灭曾经种植的痕迹。
后来分配的食物下来了,人数上升,吃食成山堆似的在蔡一桶眼面前飘啊飘的,把个满脸红豆的中年老男人馋得七荤八素,却也只能干看着。然而他也只是看着,再狠狠地咽几下口水,转身继续忙碌。
与其说他不敢,倒不如说他不能。一个院子里住着的虽说不上亲人,但也算得上伙伴。曾经,蔡一桶是被那些称兄道弟的伙伴欺负得惨了,他知道被伙伴欺负的滋味,所以他从来不会打伙伴的主意。
几天下来,都是蔡一桶一个人吃饭,面对着大大的桌子,满满的盘子,从上午吃到中午,再从中午吃到晚上,蔡一桶想要用等待的时间来掩饰自己真的没吃多少,却发现根本就没有人在意。实在的说,是根本就没有人过去吃饭。
后来,蔡一桶也就渐渐习惯了,但小心的心思还是有的。
现在,就在这间厨房里,蔡一桶背靠着案板,唇齿犀利,飞速地对抗着手里的五个大包子。
包子皮薄馅大,每个都有蔡一桶手掌般大小,但蔡一桶仍旧一口一半,狼吞虎咽,浑然不觉有任何不妥。
声音咔嚓咔嚓,在氤氲水汽蒸腾下的厨房里很是节奏分明。
洛小瓷就在这时循着声音走到蔡一桶的身旁。
只见蔡一桶双腿盘膝,水洗泛白的长衫在周身攒成皱巴巴的一片,腰间围着微微发黄的白色围裙。包子放在围裙上。蔡一桶一手拽着围裙的一角生怕包子掉地,一手迅速地往嘴里塞,咔吧咔吧地大嚼,咕噜咕噜地下咽。蔡一桶脸上红红的痘痘闪着光亮,衬着发亮的额头,整个人有些油光满面的。
不同于初见时那般庄严的形状,这样的蔡一桶倒平添了几分亲切。
洛小瓷在曾经蹉跎的近二十年里没有饿过肚子,养父在的时候三餐不缺,后来到了后勤部,粗茶淡饭倒也算得上温饱,以致于洛小瓷对食物并没有什么要求,自然也谈不上兴趣。所以面对蔡一桶这般执着而迫切的样子,洛小瓷有些发愣,倒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了。
就在洛小瓷盯着蔡一桶近两三分钟后,蔡一桶才解决玩手里的包子,抬头正对着洛小瓷疑惑的眼神。
黑眸灼灼其华,即使在光线暗淡的厨房里也甚是明清,似乎一切在她面前都无所遁形。身上那件灰色的风衣很好得掩饰了她的身形,再加上蔡一桶面对食物的专注,是以先前并没觉得什么异样,直到抬头对上那对玲珑。
蔡一桶有些别扭,好像小孩偷吃被抓了个现行似的,心中不免慌乱。满手油污的双手纠结着身上的围裙,寻思着可以暂时抵挡的理由,却只发现脑中满满的,全是包子。口中残留着白菜粉丝混着少许猪油的味道,蔡一桶咂咂嘴,开始神游太虚。
想到今天买的大白菜,和着粉丝剁的馅,其间自己又狠狠心加了小半汤匙的猪油,那滋味,香啊。然后就是自己呆在这样一个僻静的地方,专心地享用着。然后……蔡一桶猛一惊醒。人呐?
夜幕很快来临,没点灯的厨房显得愈发昏暗。蔡一桶望着桌边,刚刚的那个人好似从未出现过一般,只有空荡荡的拐角在自己面前慢慢陷入黑暗。倒让蔡一桶有些摸不着头脑。
洛小瓷并没有离开,只是走到笼屉旁,推开盖子拿了两个包子,正想转身,又再回头拿了两个,重新合上盖子,以防笼屉的热气外漏。
洛小瓷捧着手中的包子再次走到蔡一桶面前。
吃饭本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因为有饭吃,肚子才不会饿,人,也才能活下去。所以即便提不起兴趣,饭还是要吃的。
社长选的地方不错,虽然略显怪异,但感觉还是蛮好的。
打定主意,洛小瓷在蔡一桶身边坐下,在蔡一桶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递上来两个包子。
蔡一桶麻木地接过,却不往嘴里送,只是怔怔地看着。
坐在身侧约一掌距离的确是洛小瓷,说明方才的一切并不是错觉。自己吃包子的事被发现了!蔡一桶额头上冷汗密密麻麻。
侦探社虽然是独立分支的一个部分,但总归是隶属于警察局。所有事务皆需向警察局报备。特别是粮食问题。曾经有人提议,说过食是挖无产阶级主义墙角,因为这,好多人不明不白地被毒打、群殴,及至死亡?!
此时的蔡一桶并没意识到洛小瓷的想法,反而很自然地将自己的行为归结为偷吃。而洛小瓷就成了那个发现他偷吃的人。
吃饭本就是一件寻常的事,可在蔡一桶眼中却全然不是那么简单。
洛小瓷转头看了一眼脸色不太好的蔡一桶,连平日里红艳的痘痘都蔫了,可怜兮兮的,整个一被欺负的孤寡老人模样。
“耨!”洛小瓷又递过来一个包子,举着手中咬了一部分的包子,郑重地说道:“这个我已经吃过了!再要我可没有了。”
蔡一桶抬起头来,看着兀自吃着包子的洛小瓷,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无疑,既定的观念在蔡一桶的心中平添了些恐惧,微微渗出的薄汗凝聚,汗水顺着鼻翼滑下来,一颗接一颗地落在围裙上,很快消失不见,只有一圈水渍无语成声。
“你怎么找到这个地方?感觉还不错!”抬起头来,一轮明月透过窗扉照进来,泄了一地的光华。
已经晚上了,外面黑漆漆的,屋里倒显得亮堂起来。静静中平复一切纷扰。
洛小瓷一直都觉得,静静的,很不错。
“……”意料之外的问题,蔡一桶不知道该怎样对答,只是专注地留意着洛小瓷的一举一动。
“我吃饱了!先走一步!社长也别太久,夜凉如水,容易着凉。”没有在意蔡一桶的沉默,洛小瓷拍拍手,心满意足地站起来。冲着身后摆摆手,走了出去。
从头至尾没有提及一个偷字。仿佛只是两个偶遇的好友,在这样一个明月高悬的时候,寻了一处地方,任流光飞逝,清凉围绕周身。
蔡一桶额上的汗珠啪得一声砸在石灰地面上,清脆的崩啪声打破了光辉,击沉了浩淼,却平静了一颗惧怕的心。
军队里呆久了,对于一切都有着不同寻常的猜忌心理。因为搞不好哪一天就会连脑袋在哪都不知道。后来倒夜香的事迹以讹传讹,更让蔡一桶深深懂得,什么是人心不古。
在这里,蔡一桶一直都觉得只有自己一个人。偷吃瞒着所有人是在保护自己。
然而今天,却被发现了。
洛小瓷没有提及一个偷字,说明她并不想揭穿自己。也许她是好心,也许只是想因此抓住自己的把柄,可是不管如何,起码自己还是活着的。
活着,就有希望。
活着,土地和梨木棺材就有着落。
无论多久,总有盼头。
蔡一桶张口一口包子,嘴里满满的,腮帮鼓鼓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没了滋味。
洛小瓷从笼屉里又拿了一个包子才走出来。
一个包子,是吃不饱的。
第一次见社长就感觉他很神秘,一身水洗的长衫,手中一把笤帚,扫起地来熟练非常,俨然学佛修道之人。却不曾想社长也会独自一个人对着月亮狠吃蛮吃。那水溜溜的双眼分明在诉说着凄苦。
不是社长吗,难道心酸是必须的?
洛小瓷正准备拐出长廊,沉思中猛然被一股力道撞了出去,手中吃了一半的包子凌空飞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划过,包子落在地上,滚了几滚已是看不出本来的面目。
洛小瓷趴在回廊的柱子上,右手伸出,眼含凄苦地望着那半个包子,嘴唇颤抖,宛若与亲人告别。想到罪魁祸首,洛小瓷愤愤转身,刚要替包子讨个说法。一个身影往自己身上贴过来,俨然有不砸到自己不罢休的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