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第二天上午,凌墨渊派苏程言攻取梧州,他没有说地方的将领是谁,也没有让夏侯无颜做副将,只是简简单单交代了几句,便策马离开了。
到了这个境地,连都城都已经被攻克,烨国的确是只剩下苟延残喘的份了,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夏侯无颜像往常那样嘻嘻哈哈地跟他喝了杯酒算是壮行,然后转身回房睡觉。
这些天来终于觉得找回了熟悉的感觉,又可以互相嬉笑打闹开玩笑,这样的感觉的确是好的。虽是行军打仗,但竟有些可以暂时放开其他不管的感觉。抛开其他一切,生活的本质还是没有变,陪在身边的也依旧是那个人。这样似乎也不错。既然有些东西已经注定失去,那么就珍惜眼前好了。
这大抵是种自我满足自我麻痹的想法。
在这种时候却有如良药。
苏程言领着自己的兵一路南下的时候也没想什么,直到两军交阵,万般思绪才一起涌了上来——烨国军队的将领一袭白袍,银发在脑后束起——是南琴若。
“程言……”隔着不远的距离,南琴若也看清了对面那人的容貌,不由得呢喃出声。他的身边是尚文派来督阵的欢喜。
“我说南琴将军,都到了这地步了,你要是再心软,可说不过去啊。”展了桃花扇,欢喜掩着唇,露出一个本不该出现在战场上的谄媚笑容,猫一样讨巧。
当尚文派欢喜来督阵时,南琴若是不解的,他不信凭尚文的眼力会看不出欢喜个是怎样的货色。但随即,他明白了尚文的别样用心——知道南琴若与苏呈言、夏侯无颜的关系,且曾经涉入几人的纠纷,又坚决不会偏袒景军的最佳人选,便是这个大太监欢喜公公。有他在,尚文便可以放心。
“知道了。”南琴若淡淡答应着,一扯缰绳,胯下的白色骏马扬起一阵尘土冲向敌阵。
苏程言知道这是战前走个过场,于是微微挺了挺腰杆,目光凝视在那冲过来的白袍小将身上,淡然却坚定。马听了下来,南琴若在马上一抱拳,只道,“苏将军,可不要手下留情。”
这一句,听上去似是退让,却是决绝的。既然要求对方不要手下留情,那么无论是出于何种原因,都可说明自己已是死了心的,不再求任何希望的。这是种把人逼上绝路的退让,是心里憋着点小脾气又不肯大大方方说出来的。
“南琴将军言重了。”苏程言也是很客套地一抱拳,“还请赐教。”
南琴若策马奔回阵前时,苏程言心里便有些空落落的。直到战鼓敲响,空虚便立刻被填入满满的杀戮。
……
烨城,入夜,圆月当空。
凌墨渊正在寝宫内查看着地图,忽地听到外面传来一阵骚动,紧接着慌乱的脚步就成片地传了过来。一起传来的,还有许多人的嘈杂。
“夏侯无颜!前面是长公子的寝宫,你不能进去!”
“少他娘的废话!皇帝的寝宫老子也照闯不误!你他娘的给我死开!”
“放肆!不得无礼!”
“皇帝没当上花拳绣腿的礼数倒学了不少,给你爷爷滚开!”
接着是几声惨哼,惨哼过后,便只剩下了一个人的脚步声。
凌墨渊瞥了眼门外,有些不屑地收起地图,拢了拢散在背后的发丝。寝宫的门于预料般那样被人一脚踹开,夏侯无颜接着冲了进来,二话不说揪住了凌墨渊的衣领,强迫他直视着自己。
“程言败了。”
“我知道。”气定神闲,云淡风轻的语气。
“他被抓了。”
“这个我也知道。”就像是在谈论家常一般。
“他们派的是南琴若。”
“这个你也打听到了?”
“凌墨渊……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夏侯无颜咬了咬下唇,血色眸子里的阴霾浓得散不开,一潭沼泽般沉在眼底。
“告诉你有什么用。”凌墨渊没有像往常那样露出轻蔑的笑容,只是轻轻挣开他的手,事不关己一样走回到桌边,“加上你一个,就可以扭转战局么?你也太自以为是了些。”
夏侯无颜站在原地,默默看着他。
凌墨渊沉声道,“我也不知道对方派出的是南琴若,苏程言栽了,只不过说明他技不如人加上运气不好,与我何干。带兵打仗,这不是常有的事么。”
“我知道。”夏侯无颜很懊恼地晃了晃脑袋,确实觉得自己刚刚是有些失态,“但是程言他……”
“因为你们两个身份特殊就应该得到特殊关照?别傻了。”凌墨渊微微一笑,侧过头来,“夏侯无颜,你是怕了。失去的东西太多,所以,怕了——害怕继续失去吧?”
黑袍的小将没回话。他低着头好一会,终于抬起头来看着凌墨渊,目光又恢复了往日的沉静淡漠。有一瞬间凌墨渊甚至觉得,那双眼睛没有焦点,有些瘆人。“明白了。属下方才失礼了,长公子不要介意。”说完,夏侯无颜便静静地转身走出了寝宫。
气氛一时有些诡异。
什么都不必多言,乱世,哪里顾得上细细碎碎的感情。
夏侯无颜深呼吸,猛甩头发。一切都很突然,突然到没有反应的时间。尚华胥听到消息后不多时,就已经见到了五花大绑跪在殿下的苏程言。少女急匆匆地挤到前面,见他身上并没有什么伤,方才稍稍安了心。南琴若站在一边,低着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气氛就这样十分诡异地沉默着。不时有些零零碎碎的低语传进尚华胥耳朵里,无非都是关于苏程言的叛变,无非是说他罪有应得。她抬头询问地看着南琴若,后者似是根本没有觉察到这目光一样,依旧如一个木头人一样,站得笔直。
良久,尚文才说了几个字——
“干得不错。”
“启禀陛下。”尚华胥有些慌乱地走上来,跪在殿上,“依臣之见,苏程言虽有叛国之举,却也只是受凌砚挑唆一时糊涂,并非罪不容诛。恳请陛下念其往日任职羽林、护国有功,从轻发落。”
一席话说话,少女的身子几乎是微微发抖。她不敢看南琴若,更不敢抬头看尚文,双眼紧紧盯着地面,只盼望尚文尽快开口答应她的请求。
龙椅上传来一声轻笑。很熟悉的,尚文的笑声,一如既往的云淡风轻不带任何感情。尚华胥清清楚楚地听到他这样说——
“照中丞这样讲,天底下只要是谋反的人,都是受了唆使,都是可以原谅的了?”
感觉心脏似乎是猛地收缩了一下,头低得更深了。
“中丞,朕知道你和苏程言关系好,但关乎国家社稷的事,怎能用感情来衡量?谋反,自古是诛九族的罪。”
尚华胥咬紧了自己的下唇,四周似乎一瞬间暗了下来。
“念其昔日护国有功,朕今日开恩。”
尚华胥深呼吸,微微抬起头,正对上尚文平静得没有一点感情的眼睛。
“斩他一个便够了。”
尚华胥突然开始后悔自己抬头直视尚文眼睛的举动。这一句听在耳中无比清晰,清晰到她没有丝毫理由认为这是幻听。耳畔传来金属撞击的声音,机械地侧过头,身边南琴若的身子微微发抖,剑鞘和盔甲不断撞击,成了大殿上唯一的抗议。微小得不值一提的抗议。手指在发抖,冰冷一点点扩散,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是发涩的。
“陛下!望陛下开恩!”喉咙仿佛黏住一般,嗓音是哽住的。
“中丞,够了!”尚文皱了皱眉,“难道朕还不够开恩吗?谋反,这是诛九族的罪!”
“陛下!”上前几步,少女的膝盖磨得有些痛,脑子一片混乱,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模模糊糊地觉得这样不行。快崩溃了,再这样下去会崩溃。
“不要再说了!”尚文似是有些发怒,在龙椅上直起了身子,“中丞,同样的话,要朕重复第二次吗?”
“陛下!臣以为……”尚华胥还想再说下去,南琴若抢在她前面开了口:
“陛下,中丞失礼了,请陛下恕罪。”
“若儿……”尚华胥看着小将暗沉得仿佛一盘沙般的眸子,一瞬间只觉得身边所有人所有声音都离自己远去了,周身所处,是一片扭曲的空间。
尚文很苦恼地揉了揉眉心,长叹道,“南琴将军,既然如此,这事就交给你了。”
南琴若的身子一僵。他抬头,木然地看着尚文的脸,“陛下……”
“哟,若将军这是怎么了,这么迟钝?”一旁的大太监欢喜笑吟吟地开了口,“陛下的意思,是让您亲自斩了这叛贼啊。”
南琴若的身影僵着没动,尚华胥回头看了看苏程言,她几乎能听到自己颈椎发出的机械般的声响。整个过程,苏程言一言不发,也没有什么表情。直到此刻,他脸上才浮起一丝笑容——后来很多很多年,尚华胥再没见到过这样的笑容。
“南琴将军,欢喜公公的话你可听见了?”
尚文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听得不清楚,模模糊糊的,像是隔着雾看东西一般。
“末将——听命。”
仿佛下了很大决心才说出来的几个字,生涩得不成样子。
然后是无边的平静。
一切声音都消失了,都不重要了,连眼中的世界都慢了半拍一样,一个动作一个眼神,都是放慢了的。她从苏程言温润如初的眼睛中看到了自己的脸——清瘦了许多、皱着眉头张着嘴流着泪水的一张脸——不禁奇怪,这是尚家的九姑娘吗,那个明艳的九姑娘?她知道自己现在的脸一定很难看很丢脸,不然苏程言不会露出那种她熟悉的宠溺的表情,十几年来如一的爱惜宠溺温柔的表情。
她看到南琴若慢慢站起来,慢慢走到苏程言身边,然后跪下,说了什么。慢镜头一般,每一个动作都留下足够的时间给你一点点消化,越消化,痛得越明显。
苏程言在笑,仿佛刚刚那么久的长时间的沉默,都是为了在这一刻能尽情地笑出来。
尚华胥没来由地突然想起了和苏程言的初识,皇族的聚会,大人们觥筹交错之间小小的孩童溜出房来,腊月的庭院,厚厚的一层积雪。银白的世界中有个同样年纪轻轻的小小身影,一袭白衣,白色裘帽下一张干净的小脸,桃花媚眼温润如玉,勾起的唇边两个浅浅酒窝。
“
好漂亮的小孩。”——这是小夏侯无颜的感慨。
“你叫什么?”——这是小九姑娘欢快的问话。
“苏程言。”——那时候的小孩子这么回答。
十几年后,那孩子的笑容还是没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