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尚文登基是好事。”少年将军说着,却垂下了头,“可不知为何总觉得,更不安了。”
烨城外广阔的平原上整齐布列着两只军队,冰刃反射出的雪白色光泽闪出一片刺眼的炫目。冬日的太阳并不刺眼,此刻却突兀地刺激着人的视觉神经。
景军的将领,是苏程言和夏侯无颜。
夏侯无颜微微侧过头看了看发小的侧脸,不猜他的想法,只知道自己此刻的心情确是十分微妙的。
走的时候曾发誓会打了胜仗回来,也说过回来的时候要八抬大轿把尚华胥娶进门,还有许多许多没来得及说出口的,关于“回来”之后的美好愿景。如今,是真的回来了,只不过是打回来的。
烨城守将端木鑫骑着高大的黑马在阵前来回巡视,隔着并不怎么远的距离,他无疑是能清清楚楚地看到两人面容的。就像此刻,苏程言无比清晰地看到了端木鑫脸上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唾弃。
“两个***……”端木鑫往地上啐了一口,接着稍稍加大了音量,“老子就知道你们这些金吾卫羽林卫监门卫的家伙平常不过是做做样子混口饭吃,没一个是真爷们,果然到了凌砚老小子手里没几下就叛变了。”
“无颜,别听他的。”苏程言皱眉。
“我根本没在意,在意的是你。”夏侯无颜淡淡看了苏程言一眼,没再回话,直接叫鼓手敲响了战鼓。极富节奏感的鼓点响了起来,端木鑫笑了笑道这小子也是直接,便下命也让自己的鼓手敲起了战鼓。
鼓声震天。
景军军营后突然飘起大片孔明灯,顺着风,飘向烨城的方向。端木鑫狐疑地抬头看了看,扬声道,“你们两个杂碎,耍什么心眼!这是打仗!你当赏灯呢!”
“端木将军多疑了,我等不过叛将,心里也是怕要遭天谴的,这不先放几个灯敬敬神灵。”夏侯无颜嘿嘿一笑,顺风飘去的孔明灯越来越多,几乎就盖住了烨国军队上方的小片天空。
“哼!乌合之众,神明怕是也不屑保佑尔等。”端木鑫鼻子里哼了一声,抬头看了看自己头顶的一片孔明灯。孔明灯极轻,想在里面藏什么机巧机关是不可能的,他也想不出对方此举到底有何用意。
“无颜,你这法子行么。”苏程言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问道。
“行,这种缺德事我小时候没少干,屡试不爽。”夏侯无颜草草应付了友人,扬声对端木鑫道,“既然神明不屑佑我,那么这灯,就当是——慰藉亡灵。”说到最后一个字,他一挥手,军队中的弓箭手顿时拉满了弓,齐齐指向天空。
“举盾!”端木鑫一声令下,烨国军人齐刷刷举起了盾牌藏身在盾牌之后,他不禁有些轻敌,以为那孔明灯不过是用来分神的东西。片刻之后,他愣住了——景军射出的箭,竟都是向着那孔明灯去的。灯破,从中洒出飘下的竟是石灰,一瞬间烨国军队炸开了锅,石灰洒进眼睛里的惨叫不绝于耳,阵型大乱。
苏程言和夏侯无颜拔出腰侧的兵刃,待到撒过去的时候被风吹得差不多了,才下了出兵的命令。
拼命揉着眼睛流着眼泪的烨国军人勉勉强强睁开眼睛,看到的是气势汹汹杀过来的景军,耳中充斥着震天的呐喊。
烨城破。“报——”哨兵冲进来,膝盖一软跪在尚文面前。这情景,众人已不记得见了多少次了,但每一次听到哨兵拖着长音的“报”字,总是不由得一阵揪心。
哨兵接下来的话已没什么认真听的价值,无非就是,烨城——都城,破了,被敌人攻占了。然而在听到夏侯无颜利用石灰取胜的消息时,南琴若和尚华胥心里却还是禁不住痛了一下。小时候打架用的地痞流氓般的东西,竟被这小子用在了战场了。
真个是时过境迁了。
“下去吧,朕知道了。”尚文沉声道。他目光扫过大殿下跪着的众人,最后停留在了南琴若身上,开口道,“南琴若将军,朕知您曾是金吾将军,与那叛将曾是同僚,如今金吾卫出了这么个无耻之人,想必将军也很是头疼。”
南琴若低头不说话,心里不舒服的感觉却是越来越强烈的。自己的预感没错,尚文是个好皇帝,但他登基的那天起就觉得不安,如今才明白这不安的来由。正是因为尚文这个人,原则强得近乎无情。什么兄弟情怀什么爱情,在他眼里,都是笑料罢了。
“如今朕就给你个立功的机会。”尚文接着说道,声音里是没有丝毫感情的,“带着你金吾卫的部下,上战场去吧。倘若捉了叛将,也算是你金吾卫的荣誉。”
沉默。
欢喜在一旁开口了,丝毫未变的脂粉面,丝毫未变的阴柔腔。
“我说南琴将军,这可是个好机会啊。你那两个发小叛变的事,大家伙可是都知道了,你怎的就不觉得羞愧吗?陛下圣明,给你这么个立功的大好时机,你要不懂得珍惜,咱家可觉得说不过去了啊。”
片刻的沉默后,南琴若清凉凛冽的声音响了起来。
“臣——这就去。”
话音一落,尚华胥心里仿佛落了块大石,死死压在心口在不动。
她回头看了看远处的重烟、楚御等人——这些金吾郎将脸上,无一例外是一种无奈的神色。烨城的城门在面前打开,苏程言和夏侯无颜走进朱红色的城门,一瞬间,许许多多回忆无声地涌上心头。出征时的摸样,难以忘却的言语,还有更让人难以忘却的诸多回忆。烨城的落花杨柳不复,冬日里萧瑟的寒风中只有些屹立不倒的枝条,光秃秃的也是一副萧瑟的样子。路还是熟悉的,事物还是熟悉的,却都变了样子。如今的烨城,却差不多是座空城了。偶尔碰上几个没走的店家,见了两人,也是惶恐又鄙夷的样子。人没变,变的是身份是心情。走的时候还是名声好得不得了的少年将军,回来时,已是人人喊打的叛贼。
一声轻叹,诸多感慨。
夏侯无颜去了朔王府,令人意外的是王府之中竟还有些人烟,站在门边静静听着,里面传来的是尚华胥的父亲尚清吟着诗词的声音,悠然自得。他几乎可以想象出那场景来。
定是小小竹林中一方石桌,几盏清茶,一个白发老人捧着书卷放声诵读着,读到得意处晃一晃脑袋,或者抚须长笑一声,笑得满面红光。然后那老者目光一扫瞥到了远处亭台中观望着的少女,放声到,胥儿,过来。那少女便巧笑着跑过去,步子轻盈,鹅蛋型的俏脸明艳不可方物。
想象到这里就断了。夏侯无颜知道,再下去,便是自己的臆想了,说出来简直是愧对尚家名声的。
多少次自己欢天喜地地穿过朔王府的门,欢欢喜喜地喊着小九小九,全然没有客人应有的恭敬样子,然后那少女便跑着出来眉眼盈盈地拉他去看新发现的小玩意。现在就算是站在这里喊上一百声小九喊得嗓子沙哑,也顶多是换来伯父伯父出门一顿痛骂。
伯父伯母为什么没走,他固然是不知道的。人年纪大了,总有很多说不清的原因。叶落归根,不如就一直留在这里,也省的子孙千里迢迢送自己归根。又深深看了这庭院一眼,他转过身,去找等候在街头的苏程言。
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却全然不是想象中的样子。
绸缎铺关门了,没有总是拿他和尚华胥开玩笑的老板娘。
脂粉铺空了,空气中象征这奢华繁盛的脂粉香淡了。
卖糕点的小铺子不见了,到如今想找一找熟悉的味道都是难的。
真的是变了。
面对这改变,自己又能做什么?
两人对视一笑,笑得阔达,心里却是明白的。事到如今,能相互依赖的就剩下面前这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