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言……”南琴若咬着下唇,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若儿,没关系,我不曾后悔。”抬起头的少年还是那样笑,柔得仿若三月桃花四月春风一样酥酥的浅笑。南琴若知道他的意思。不曾后悔。不曾后悔这样活过,不曾后悔认识这些人,或许连投奔凌砚,都是不曾后悔的。印象中的苏程言便是这样,极少后悔,极少说“如果”的一个人。
南琴若一直觉得自己不是个感情有多丰富的人,但他现在却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手是在发抖的。
面前的少年笑得云淡风轻,十几年来如一的温润笑容,宁静得仿佛定格一般。
许多年以后南琴若还是这样想的——如果定格在那个时候,也就好了。
“若儿,动手吧。程言知足。”苏程言说着,身子一倾轻轻靠在南琴若肩上,小将的心跳很急。他埋头在南琴若肩上,细细回想着这些年来的一点一滴。世界越来越静,耳畔少年的心跳越来越明显。
好歹算是活过一遭,自己最不舍最在意的,究竟是什么?
仔细想来,竟似没什么不舍的,心愿都了了一般,可以安安心心地走了。
烨国的将来,自己的友人,又或是其他的什么,都没什么关系,也都不紧要了。已经背了个叛国的名分,就算活下去,又能怎样?就这样消失,再好不过。
“若儿,你怪我吗?”
“嗯?”
“我背叛你和无颜,你怪我吗?”
“嘿,说什么傻话呢。”南琴若强迫自己勾起嘴角笑了笑,“兄弟之间,没什么怪不怪的。
程言,你还是那样,像个女孩子。”
“若儿,你也还是那样……只有嘴上不饶人。”这一个笑容,却是十分舒心的。
“嗯。”
“我们都没变。”
“嗯。”
“下辈子也不变。”
“嗯,好。”
隐隐传来利刃刺破皮肉的声音,苏程言的身子在南琴若怀里微微痉挛了片刻,之后完全舒展开来。
南琴若空荡荡的声音在安静得过分的大殿内回响,“末将恳请陛下,给苏将军留个全尸。”
尚文点头。
“启禀陛下,末将身体不适,先告退了。”
“去吧。”
南琴若站了起来,怀中抱着的是没了生气的苏程言。他走过尚华胥身边时,微微侧头,笑道,“小九,走吧,总要送送程言的。”
大殿外的天空很明净,月光的清辉洒下来,地面上也是一片银白。南琴若抱着苏程言不停地往前走,似是没有目的一般。少年银发的发梢在风中跳动着,怀中人乌木样的青丝散开来,拂过银白冰冷的盔甲。
尚华胥依然有些发愣。
苏程言就这样死了。
苏程言死了。
程言死了。
死了。
混杂的念头像是一个漩涡,把她吸进去,奋力游出来,再一次被卷入漩涡。最终,溺水的人放弃了抵抗,于是那些念头混杂着临近崩溃的情绪瞬间涌了上来。
“小九,他是笑着走的。”南琴若没头没脑地冒出了这样一句话。
尚华胥有些失神地抬起头,见南琴若停了脚步,抬头看着夜空。少年眸子里的神采,除了追忆便是慰藉。
“他走得很快乐很祥和……大概我们无论是谁,都不可能死得像他那样祥和了。”
“若儿……”
“嗯?”
“刚刚我向皇上求情,你为什么要拦着我?”
“自己还没洗白,就急着帮别人,程言也要生你气的。”
通州的冬日温暖潮湿,没有烨城铺天的大雪,也因此免去了诸多思绪诸多怀念。只是很多年以后,他们依然会记得许久前的那个冬日,漫天白雪的世界,雪地上一个白衣白裘的漂亮小孩,一双不显妖媚只是温润的桃花眼,乖乖地笑着说——
“苏程言。”
入冬,气温明显下降,烨城干燥寒冷的冬天夹杂着熟悉的气味扑面而来。飘落的雪是柳絮一样的,很轻,没有重量,绒绒的感觉,在地上铺了很薄很薄的一层。
尚文登基以来,景军的日子便不是很好过。右将军苏程言折了,左将军卫沔一人力挽狂澜,与烨国派出的南琴若、段锋两名将领周旋。不出半月,已丢了梧州、华州,眼看烨国的军队就要打回烨城了。苏程言死后,夏侯无颜消沉了一段时间,凌墨渊也不管他,任凭这小将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门,只每日定时叫人送上几坛酒,明日天明时又叫人把空了的酒坛子收回来,再送新的去。就这样过了好些时日。
战局吃紧,凌砚的眉头是紧锁的,本就严肃的脸上此时更是几日都不见一丝笑容。凌晗和凌墨渊两个晚辈知道长辈不易,况且看着日益有崛起势头的烨国心里也多少不是滋味,便很懂事地不去烦他,性格上收敛了很多。往日热火朝天的势头似乎是平静了下来,凌墨渊说不上是因为打仗打多了习惯了,还是在心里隐隐惧怕着崛起的烨国和尚文,总之,起兵时的势头,现在是很难再找回来了。这似乎都是一夜之间发生的事。
十二月初六,尚文派南琴若奔赴烨城。这一次,是压足了筹码的,军中六成的精锐都给他带着一起浩浩荡荡出了通州奔赴烨城。凌砚知道消息的时候,只摇摇头,紧锁着眉头说了一个字——
“撤。”
撤,僵持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了,这是实力悬殊毫无悬念的比拼。凌砚更倾向于以退为进,退回重关补充兵马粮草,以逸待劳。凌墨渊懂爹爹的心思,也没说什么。只是,就这样放弃好不容易打下来的都城,无论是谁,心里都是有点不甘的。气氛有些僵持的时候,大殿的门被人推开,多日不出门的夏侯无颜摇摇晃晃带着满身的酒气走了进来。
“报将军,烨城,我守。”少年说话时舌头都有些打结,明显是这几日酒喝得太多了,苍白的脸上更是泛出一丝乌青来,两只眼睛下面也是两块青黑。
“你守烨城?哼,还不如拱手送给人家。”凌墨渊负手摇头一笑。这些日子来,他是有些习惯这人的性格了。
“你让我守哪里,都等于拱手送给人家。”夏侯无颜咧嘴嘿嘿笑着,眼睛里迷迷瞪瞪的一片酒气,“还不如就在这……就此别过。”
“就此别过?”凌墨渊侧过头来,平静的眸子在小将脸上停留了片刻,又冷哼一声转过头去,“夏侯无颜,你后悔了。”
“废人一个,无所谓后悔不后悔。若让我继续跟着你,你日后反而会后悔。”夏侯无颜说着仰头又灌下一口酒。
事情很快就定了下来,全军撤出烨城,退守重关,夏侯无颜一个人留下。凌墨渊心里的感觉是有些奇怪有些失落的,自己废了力气搞来的这么一个降将,没用上几天,还是丢了。凌晗骑马在他身侧,发觉表弟心里异样,便转头来对他笑了笑。凌墨渊回以一个淡得不能再淡的笑容,驱除了心里和自己过不去的想法,继续赶路了。
冬日的风吹得人格外精神,天空似乎也分外明净一般,凌晗突然记起很久很久之前一个留着花白胡子的老者对自己说,世界上有一种光,叫极光,那是极美极美的神奇光束。见到极光的人,一辈子都会幸福。
少女想着想着,便不自觉地呢喃了出来。渊儿,我们去看极光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