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海国江家的日子也较为舒坦,每日有人伺候着,她也时常想起幼年在莫家的日子,父亲教她读书识字,大哥陪她玩耍,还有婉溪做她的玩伴。而后七王府的日子坦白说也还好,只是受不惯李靖远的脾性,怕将莫家的一切亲手断送,才借假死断了与大渠朝廷的联系,想必她一死,莫家曾许李靖远的不会少一分,但绝对不会再多一毫,如此即便他日李靖远失势,也足以保全莫家。
她承认她自私,婚姻一场,不过是为了莫家,但也承认她曾有那么一刻对李靖远抱有幻想,有那么一丝动摇。本以为自由了,就是她自己,然而身无分文,手无缚鸡之力,又是女子的她,似乎已经走不出所谓的自由的困局。
上次提及刺杀叶祁的事,刘镇事后,果真让人准备,但对结果,她并不抱希望,毕竟十三年前都没想到要除掉叶祁,短短几月,他们又能促成何事。
叶琪也相当淡然,平日里,就在府中闲逛,也不喜出门,整个人寡言少语的。
她担起江家的事,在管家白朴相助之下,也有不少事要她亲力亲为,譬如商铺经营,这些都需要她来打点。白晖城的商人政客也不是从前那般好说话,江家的财力,还不足以让这些人向着江家的生意。
前些天,布庄的掌柜报账的时候,说起了云海国布业头把手林家有意挤兑江家的这家布庄,让其手下在白晖城的布行都压低了价卖,江家若是不降价,布匹卖不出去,可若降价了,就做了大亏本的买卖。
这事放在别人手里确实棘手,或许就真只赔不赚,但她偏反其道而行,做个只赚不赔的买卖。
这日早上,布庄掌柜又来向她寻主意,毕竟上次说不降价已经损失了好多生意,急的掌柜直跳脚:“家主,您看我们雅绣坊如何是好?”
“江叔,您是老掌柜了,您该知道,雅绣坊只是失了普通布匹生意,坊里那些昂贵的布匹还是一如既往的卖。我的意思是,把坊里所有普通布匹的花色样式及织法全都换成昂贵的法式,而且,要最特别的那种,咱们抬价卖,只卖贵的。“她是想将布坊的主客变为权贵,普通人的银子不好赚,可权贵的就不一定了。
翌日一早,她去了布坊看了织工纺布,纹饰太过一般,雅绣坊能织,别家也能织,她曾见过云海国相邻的东秦赠给大渠的布匹,丝质华美还有螺旋纹等纹饰,刺绣精美,实属佳品,若是能研习出螺旋纹饰织法,雅绣坊抬价便能有实打实的支撑。
”江叔,您看能不能带着聪慧的织工到东秦去一趟,我曾见过东秦的一种螺旋纹饰织布,若是能习得这种织法,我想雅绣坊定能突破如今的困局。“
江叔虽没听过东秦的这种织布法,但第二日便带着织工中最心灵手巧的几个人上了路,这一去约是一旬左右,布坊由白朴暂时代管,由于只卖昂贵的布匹,再加上给朝中几位重臣的妻妾送了些去,又高价请了手艺最好的老师傅做衣裳,生意算是稳定了些,行业挤兑不攻自破,雅绣坊在权贵的圈里算是小有些名气。但这背后如若没有江家的坊市、银号及田地做后盾,雅绣坊也没这笔钱打这翻身仗,毕竟这一旬,布庄耗尽了坊市银号田地所有的盈利,才换来一个维稳。
一旬已过七日,十日前江叔来信说正在归乡途中,若顺利,今日会回到白晖城。
果然,江叔带着几个织工晌午过后便回到了雅绣坊。
这日晚,江叔特地来请江明镜到布庄看布。她也穿戴好,准备看看江叔带回来的新手艺。但刚出房门,杨不辱便上来了,像是有要紧事,“公子,刘度刘大人来了,说是找公子有要事相谈。”
她有些迟疑,刘度有要事为何寻她?该跟叶琪商量才是,怎么寻思着都要找叶琪一同说:“那麻烦您叫刘大人在正堂稍等,我稍后就下来。”
身边的家仆叫牛子,不是刘镇给的奴仆,是她来云海国不久在白晖城城外遇到的流民,为人忠诚。“牛子,你速去趟布庄,转告江叔,我今晚有要事不去布庄了,请江叔带着新布到府里来。”
牛子应声好便出了府。她绕到对面敲开了叶琪的门:“少主,刘度刘大人说有要事相商,正堂有请!”
叶琪觉得这时辰不太对,但既然人来了,他确实该见一面。二人便一同下了楼,前往正堂。
刘度依旧穿得很朴素,见到她依旧会多看几眼,这次人少了,叶琪才明白上次刘度为何会突然咳嗽得那么厉害,若刘度没有断袖之癖,就八成是看上了他江家的这位家主。
“刘大人深夜造访,不知有何要事?”顺手就给女仆比划了手势,屏退了旁人。
刘度也不好过多表露自己的情绪,稍作整理之后,便说起所谓的要事来:“今年国中要更换官布,往年是林家独大,但近日雅绣坊得到一致好评,朝中有意让两家布行来做初选,选出优胜的一家作为官布供商,恰巧这事归到我户民大夫身上,这是绝佳机会,就看雅绣坊的布匹如何了。”
官布,想不到云海国竟然还有官布私放的惯例,倘若雅绣坊成为官布供商,那布行的头把交椅就会移位到江家,这对江家的发展来说的确是极好的。
“多谢刘大人前来相告,雅绣坊定尽全力,今日天色已晚,不便多留大人了,大人路上还望小心!”语罢,直接叫人来送走了刘度。
这刘度前脚刚出府门,后脚江叔便来了。叶琪没有多大兴趣,但是也留了下来。
”江叔,有劳了!您先坐,我来看布。“牛子把江叔摁在椅子上,让江叔歇息,又让人给江叔沏了一壶茶。
她把江叔带来的布打开之后,仔细看着这布的纹饰,果然是螺旋纹饰,织工精细,甚好。
”江叔,这是我们布坊织出来的?“
江叔连连回道:”是是是。“
”那江叔,现在雅绣坊全力生产一百匹新布,暂且不要卖且要保管好,不得对外泄露,待我说要用之时再拿出来。“
一百匹是用来给官布竞选用的,优胜林家才有十足的把握。
江叔虽不解,但看见这些日子布坊的生意好转,也愿意安心照她说的做。这事儿说完之后,她让牛子把江叔送回布坊。
江叔走后,叶琪跟着她上了楼,但却没有回自己的房。
”江公子,本少主有话要去你房里讲。“说完,便推开她房门,丝毫不客气地走了进去,款款坐下。
她觉得叶琪行迹怪异,于是没关门。
”你把门关上!“叶琪这一声令下,她反倒更不敢关门了:”为何不能敞开门说?“
”你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叶琪话还没说完,她啪地一声关上了门,指着叶琪:“你给我小声点儿!”
她站在叶琪面前,“你是如何知道的?”
“一般男子哪有你这般女人相,男子也不会用你那种桂香,还有就是刘度,他见你时的反应让我确定了你是女子。”叶琪说的话完全不在理,人之间哪有男相女相之分,桂香不过是种个人喜好,刘度,说不定喜男色。
“一派胡言。你也不过是方才我问你的那刻才确定的。之前不过是觉得我奇怪罢了。”语罢,她坐在了叶琪身旁,好一会儿找不到话说。
之后,叶琪笑笑:“果然瞒不过你。放心吧,这些日子你把大家照顾的很好,你就像我的阿姐一般,我不会拆穿你的,只是你小心刘度,我怕他居心不轨。”
“阿姐?也好,他日你复位了,定要封我黄金万两,你可知为了让你们会云海国,花光了我仅有的二百两银子。”她倒是心疼她的二百两银子,可若不是早看出他们出身显贵,二百两银子又无法继续过活,她恐怕也不会淌这浑水。
“你这三月来在江家挣得钱可不少,若拿到官布这事儿,不出两年,江家的产业就能盈利黄金万两,哪里还需要我复位赏赐给你。”叶琪撇撇嘴角。
两个人又没了话好讲。叶琪从前猜过江明镜约不是她的真名,只是自身难保,又何必去过问别人的往事。但自从进了白晖城,隐隐约约有自己就快死了的预感,此刻,他觉得自己该问,也该说明白他的顾虑。
“我三岁就去了术国,质子的日子除了没有亲情,坦白说都很好,若不是叶祁派人来,我想我会安稳地以少国主的身份渡过新国主登位前的日子,然后在归国的路上死掉。但自从我入了白晖城,每夜我都会梦见我的母亲,每夜我都感受到死亡的压迫。大概我是活不了多久了,也不知哪一天会死。趁我还活着,我想听听你的故事,阿姐。”叶琪这番话,像是十六岁的少年的喃语,语气平淡,内容却十分惨淡,他童年的记忆一片空白,年少的日子也一片空白,复位原来于他不过是提早等待死亡,他会忧虑,也会恐惧,也会渴望一线生机。
她始终不清楚叶琪为何收起了刺,为何在入城之后变得越来越脆弱,可她的事无法提及,毕竟已是一个早已不存在的人,但面对如此状况的叶琪,她有些心软,甚至有一丝要设法救他的意愿:“给你讲一个故事。二十年前,大渠有一家人,有一位公子,还有一位小姐,据那家的仆从说,夫人生下小姐不久后便过世了,留下老爷一人独自抚养一双儿女。这家人有一个非常庞大的家族,老爷是族长,承担了所有家族中人的赡养责任,所以,小姐和公子从小与家族中的人都住在一起,又讨厌的亲戚,也有善良可爱的亲戚,但这些都不必计较,因为这是家族的责任,公子与小姐都必须承担。后来,公子小姐长大了,公子成了有名的将军,小姐成了满腹经纶的闺中女子。家族的势力在这二十年中日益庞大,大渠不得不忌惮,也不得不设法拉拢,皇帝便赐婚了这家的小姐和自己的儿子。小姐不想嫁,但这是家族的责任,最后小姐同那位皇子成了婚。可是没过多久,这位小姐在一场大火中去世了。你说,她死得其所吗?“
叶琪听完故事,愣了一愣:“这是谁的故事?”
她张了张嘴,没有发声,片刻淡淡回道:“我曾认识的一位小姐。你说,她死得其所吗?”
“我不知道。没有后面的故事,我无法判定她是否真的完成了家族赋予她的使命。”叶琪本以为会是她的故事,但结局却是这位小姐去世了。可是她一直问是否死得其所,他又猜,死亡可能是她为自己预设的结局,那这位小姐也许就是她本人。阿姐不愿说自有道理,不论如何,今夜他仿佛有了一位阿姐,给他讲了故事,让他的年少,有了别人的记忆。似乎有些欣喜,可欣喜终究会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