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心是悲怆的,看阳光,又是无比灿烂的。走到街市上,情绪有些落定,心却浮了上来,那感觉一般称为忐忑的。每走一步,都在想着未来。不是那样完全的幼稚的,因此知道身无长物,于世无以所托,看自己一身华服,家常的佩带都在,掂量着可以周转多少金银,这些金银又可让他在自由的江湖上行走多远?就这样想着,茫然地走了许久,忽地饿了,觉得一身气力都耗空了,从没这么空过。抬眼寻一个落脚的地方,正看见翠祥楼在眼前,真是恰好。
白大少一向出手阔绰,他在翠祥楼柜上有一笔帐,如果他没记错,还有些余钱存着,正好先解决这一餐。翠祥楼的老板伙计一向待他最好,此时他特别需要点别人对他的好来,以证明一切如常,出走并没什么大不了。
脚刚踏进翠祥楼的门槛,只见伙计就迎上来,熟脸,神色却是陌生。见他抢上一步来拦在面前,叫声“这位爷”,极不寻常,以往都叫他白大少的,“往哪里去?”白大少愣了一愣,心里知道哪有开饭堂的人问进门的客往哪里去的,嘴上却嗫嚅着说不出顺溜话来:“往、往哪里……我,我吃、吃……”伙计把手一伸,一弯腰,恭敬地把他往外请:“这位爷,今日翠祥楼做不得您的生意,客满了,有劳改日。”白大少眼不混,明眼就看到楼下近过道边就空着一溜儿的座位,虽然那是他平日里绝不会坐的位置,可也知道这“客满”是无妄的推诿。他哪里受过这样的敷衍,正不知该如何作对,身后闪过一群人,那拦他的伙计转脸就迎上去了,把他空在那里。
他抬眼,正是薛门的二少带着他那几个兄弟,他都记不得名字的。二少是白家生意上的关系,在本地不过就是个商家,挨不到武林的边儿,对白家甚是仰仗,平常二少若是能邀他出来一次,可是恭奉得紧呢。白大少倒是不讨厌这个人,只是管家说不要太给他脸,所以总是冷着。今天碰上,忽的想缩起来,身边没了人,他一群人拢着,平白觉得低他一头。见薛二少大步徜徉往楼上去,当是没看见也没认出他来,正庆幸着缩身躲了,偏二少身边个人闪了他一眼,想是认出他来,紧几步附到二少身前低语几句。二少已上了楼梯,停了,回身看向白大少,正打了一个对眼,惊得大少一下定在那里,不知是该招呼还是回身逃去。只见二少又扯过翠祥楼的伙计嘀咕了几句,二人俱瞥向这里,然后二少微微一乐,哼哼冷笑两声,当无事续上楼去了。
时下正是饭点,后面又进了人来,伙计迎过招呼,白大少僵在人流交错中,再无人瞥他一眼,所谓旁若无人却是指当没他这么个人堵路。白大少何曾经历过这般的冷笑和白眼,知道、见过、明白,只不过那以往都是自己的人给路人甲乙丙的,今天才知道站在那个位置是怎样的滋味。明明是一锅冰水泼将下来,却仿佛一锅滚油,只觉得脸皮也烧得焦了,浑身贴了一囫囵的汗又是冰瘆瘆的。半响明白过来,掩面疾奔,脚下颤巍巍着,踉跄出翠祥楼的大门。二楼上传来呼哨声,抬眼天光白晃晃,看不清坐在那二楼的窗边是何许人面,恍惚间仿佛跟自家那群跟班没个两样,中间围得却不是自己。一个果壳咕噜噜滚到自己脚边,听得旁边行人吆喝“楼上哪个没德的往下丢,砸到你爹了!”才明白过来,他们在拿瓜子果壳往自己这里丢来。忽然白大少受了惊似的,拔腿疾奔逃之夭夭,仿佛他们将将要丢些狠毒的暗器下来。
这一天的戏就这样开演了。白大少想不出这歇歇不过天半晌的功夫,整个儿就天翻地覆了。以往都是他用眼白看人,今个儿是遭别人白眼。他游魂似的荡在街上,明明遇到白剑门的弟子,这些个人平日里笑容可掬嘘寒问暖围着他转的,全撇了头当他真是个魂儿飘在那里了。一时间他也糊涂了,难道说他不是人身出了白剑门,却只是个幽灵不成。这时候他才想起自己做人的失败。思前想后,不知道遇上这种事项该是找谁个人商量去,可是他活了将将二十年又哪里想过会遇到这般事项。他有知心的贴心的朋友嘛?想想每每没了主意的时候,都是管家在旁边出谋划策;而同伴玩的,无一不跟白剑门有关。亲的、疏的,想着都怕,怕见着自己觉得亲的,也像薛家二少一样脸色岂不是更伤;那疏的,平日里必受着他气,此时不是更要踩上他两脚。想得白大少这个淋漓剔透,只觉脚下无根,晃晃着出了城门。身背后日头落下来,那城投下一大片影子在他身上,他回头,仿佛看见他爹,高坐在那天上,一手掌握着他的存与否。若是白大少还有点机灵或者没那么怯懦,也许就懂得回去,回去那扇大门里,可这一天下来,他受惊过重,惊慌失措,竟没想到这层,只觉得这满世界都是不可抗的力量,直接往他身上砸来,他只想到逃。
到得这不点客栈,听了萧齐一句话,白大少才恍过神儿,可是又被方白一巴掌打回去。“不回去!”方白这就做了他的主。白大少坐在房中炕上,边上是老夭给生起的一炉火,桌上有方白拿给他的茶水,他想想,回去,还要面对爹的眉眼,狠毒的未婚妻,娘的多少眼泪,磨折不知深浅;这里,有嚣张的方白,有利落的方白,有美好的方白,还有吃有睡,更有他未曾想过的,没有白剑门的日子,不是白大少的日子,忽然觉得这被剥了的皮也不错,他也想往上踩上两脚。什么白眼什么冷笑,那都是给白大少的,从明日起他就不是白大少了,他是他自己。也许,这是个不错的开始。白大少想着,摸着被方白打肿的脸,忽的笑了,脸有点红。也好。他用被子蒙起头,怎么都好。只要是方白。只要是方白。方姑娘,方儿,白,白白。或者她管叫我白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