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是什么?
白大少一脚跨进不点客栈的门槛,没有跌倒,还拖着脚步把自己拽到一张桌子前坐下,伙计迎上来,没注意到他脸上的落魄,如往常一样献媚地叫“白大少”。他这时真有点绝望了。
白大少走进来是趔着脚的,有趣的是,他的名字叫白健行,可是他白白有这个好名字,别人不爱用,只管叫他白大少。他自己也难得用,因为他很少得着机会一字一顿地跟陌生人说“在下白健行”,或者淡而稳重地说“我叫白健行”——用不着他,他身边总能出溜个人出来,抢在他前面替他说:“这是白剑门的白——大少。”随着那“白——”的一声高挑音,他只能配合着摇摇扇子,微微作态地点点头。否则,他还能怎样,谦卑地点头哈腰,虚伪地说:“不敢当”。没什么不敢当,他本来就是白剑门掌门的独子白大少。白大少就是他,他就是白大少。
而他,也就只是白大少。
白健行这一天经历了一场痛苦的蜕变。他以往以为白大少这三个字只是件衣服,像是母亲自小就偏执地娇惯他,总要给他多穿的一件衣服一样,不要了,脱掉,扔在地上,踩一踩,然后自可一派轻松、潇洒远去。可实际上他是一只带壳的虫。白大少三个字是长在他身上的壳,剥掉了他就裸了身子不止,更弄得血肉模糊、面目难辨。
因此这一天来,他出走白剑门,四处碰壁之后迈进不点客栈的门槛,听着小二又亲切地叫着“白大少”,老夭热情洋溢地迎上来,他一屁股跌坐到凳子上,他心里这滋味啊——也好形容,就像刚刚被人剥了皮,又有人将那血了糊拉还冒着热气的人皮往你身上披一样。
不点客栈开了一整天,无人上门,冷清地跟没孝子贤孙的灵堂一样,快入夜竟贵客临门,老夭和小二抢上前去一边一个把白大少兜拢住。小二还好,手头总有那条破巾子,将桌子扒层皮似的擦着,老夭就不好了,简直不知道该怎么个侍奉白大少。
“哎呀,白大少,今儿个怎么这么晚来?看您风尘仆仆,这是累着了,要不来碗水?”
白大少正觉贴心,老夭却自己给否了。
“哎呦,瞧我这记性,您喝不得咱们这杂院里的井水。您瞧咱们这穷店怎么也没备着点山泉水呢。要不干脆来点儿酒吧?”
小二插嘴,“没剩下淡酒,只有烈的了。”
老夭深感惭愧,“您看咱们这些粗人。粗人喝粗酒。老是没公子爷您能喝的雅酒。”
白大少看出来了,这一出很眼熟,活脱脱是上一次他来不点客栈的重演。
先是上茶水,被跟着他的管家挡了,说不干净;再是上酒,他有心尝尝所谓的山村野酿,又被拦了,总归有点怕烈就没争;最后是上甜汤,他是死赖活赖总算尝了一口,没什么好味道就罢了。
若不是上次有这么一出,他得怀疑老夭和小二也是得着消息,趁火打劫整他了。他等着他们演到甜汤——甜汤怎么也是井水熬的总归不干净——可这次没人拦得住他了,他得喝个痛快。
可惜,该演到甜汤了,老夭和小二面面相觑,今天连个晚饭都还没有,哪来什么甜汤啊,厨房里的灶还冷得跟地窖一样呢。
不能怪白大少自恋,虽然走末路的人都自以为整个世界都瞅着他,跟他过不去,可是白大少今天碰到的一切,绝对是为了有心渲染白健行今日的落魄来的。他长叹一口气,近乎哀求地对这二位恨不得捧着他又怕碰脏了他的老夭和小二,说:“就来碗水吧。”
这时方白下楼了。
“呦,白家少爷!”单脚蹬了凳子,倚在桌边上,呵斥老夭:“连碗水都没有啊?”转头对他笑,“少爷,破地方没别的,就来碗井水尝尝鲜吧。”眼睛闪着亮晃晃地恶意,晃得白大少眼泪汪汪——还是方白姑娘好,以前、现在,对他没变过。
白剑门是江湖上声名显赫的名门正派,又是江月城附近左右最大的财主家。这几十年赶上掌门都善经营,买地经商,有钱有势,江月城里没人敢比。平日里白大少出门,向来浩浩荡荡地跟着护卫随从十来号人,白大少自己不畅意,自然也不怨方白第一次见他就看他不顺眼。不怨,反而喜欢。
方白不像其他人,要么恶心扒拉地一味阿谀奉承,要么暗里瞧不起他明里还曲意敷衍。方白一见白大少就打定跟他过不去的主意,找他别扭,白大少喜欢她的就是这点。上一次,就在她一拍桌子,搡开饶舌的管家,一碗糖水撂到桌上洒出大半——“要不要喝,不喝就滚,别白占我做生意的地儿!”那股横劲儿,就让他喜欢上了。
方白见自己的一句话就把他少爷的眼泪逗出来了,多少有点慌,不过心下鄙夷,一拍桌子,“哭什么!”白大少适才还含着的眼泪,唰地就掉下来了,吓得旁人一哆嗦,连方白气都软了,又一句“哭什么”,也没了刚才的气势。
其实白大少不是故意,实在是方白拍桌子不小心就把眼泪震下来了。在自己喜欢的女人,还是一个强悍的女人面前掉下眼泪来,这个男人真是走到了人生的谷底。眼泪滚着啪地落在自己手背上,眼睛后面的泪水又延绵不绝地供应上来,一切失控了。
忽然间,刚觉得自己已经绝望的白大少,不绝望了。他只想哭个够,在泪幕后面看着这些人手足无措的样子,冷冷地笑。白大少扮了一天的白健行,累了,又做回他的白大少,说到底他还是那个软弱无能的白大少。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白健行,只有白大少。
白大少的眼泪蔚为壮观。方白没在任何一个成年男人脸上看见过这番景象。要是女人她就见过,知道该怎么办,女人的眼泪都是为自伤自怜掉的,只要把她搂近了,顺着毛胡噜两下,等她自己哭够就好。可男人怎么办?虽说白大少长得一点不男人,水灵灵香喷喷的,大眼睛蒙着一层汪洋,一股子媚惑劲儿。可她也不能把他搂住了,胡噜两下。
看看老夭,想象着他巴结地把白大少搂在怀里,就满身寒栗;看看小二,作势是想把他那破巾子往人家脸上抹去,赶紧把他推远点。
而这白大少也是,泪泉涌似的落,少说也有盏茶功夫了,看势头还停不住,若都接住了眼泪也有一大海碗了。方白真怕把这小人哭干了,白剑门回头收个干尸回去要跟她过不去,一不耐烦,甩开膀子——“啪”“啪”——轻快又干脆地给了白大少两个耳光。
一时清净了。
白大少眼睑边上最后一个泪珠滚下来掉到地上,再没有了。白大少颊慢慢红了,眼空了,人木了。老夭小二不看他了,只管盯着方白,仿佛她刚做出什么天打五雷轰的祸事来。这时,萧齐自门外进来了。手里拎着两个荷叶包,见这阵势,停住了。
方白闻着味转回头来,一眼盯上萧齐手里的荷叶包,不知道裹的什么只见油渍渍地透出香味来,脸一下就开了花——“萧爷,少见,您又奢侈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