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有个概率的道理颠扑不破：上门的人多了，总会有你不想见的人出现，比如债主。
冯罗锅每次上门都做好万全准备。但见他一手托酒坛，一手拎猪腿，跨步进客栈。老夭见了，往前迎，方白见了，出溜到墙角就要溜。不想，冯罗锅头低，一眼看见她，张口招呼：“方掌柜，呵呵……”晃晃手里的猪腿。老夭早过去勾肩搭背了，想接手酒坛猪腿，却未得逞，冯罗锅已学了乖，死不撒手，只等方白过来，才放下催债的诱饵。
“方掌柜，喝一口？”
方白见走不脱，索性大咧咧坐下，“喝酒行，要钱，可没有呵！”
冯罗锅也不恼，“最近生意不错，得喝一口。”
“您也生意兴隆。”
“兴隆兴隆。今天无事，咱喝个不醉不归。”
老夭一听，不得了，今天是打算抗战到底啊。方白脸皮厚的功夫还没练到家，前头挺猛，后头就撑不住了，更别说趁着有酒，别人说上点可怜话，有多少钱她也都掏出来了。还不算方白一喝，醉了，没别的毛病，有人爱笑有人爱哭，她最爱扔钱。“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方白平常不掉文，只会掉这句。一听得这句，老夭心脏就抽筋。
老夭和方白别的地方不同心，赖帐，是拧成麻花一条心的。看看爷俩一碗两碗就喝起来，老夭这个心焦，要拦，却被冯罗锅也拽到座上，“你这奸猾溜嘴的，站着干嘛，什么时候你跟你家主子见外了。来来来，摆个龙门给罗锅下酒。咱家江湖现在又有啥消息了？”
“能有啥新鲜事？现今这世道，好啊，太平江湖，有钱的挣钱，有势的搂势，反正没咱穷兄弟的兴旺。”
被灌下一碗黄汤，老夭谗虫给勾上来，心一懒，算了，反正扔的又不是他的“五花马千斤裘”，他操什么心，先享受了再说。一拎猪腿，道：“这小二又躲懒，待我把它切了好下酒。”
拎着猪腿，转到后厨房，一看刀钝，要去磨刀，出后院，看见小二没在别处躲懒，又在后院里围着萧齐转呢。两人不知怎么又摆弄起那块菜地来。老夭眼光在这两人身上晃了晃，灵光一闪，计上心来。他招呼小二过来，将与他菜刀猪腿，嘱咐他道：“别让萧爷出去，将这个切好了送到前面，看我眼色行事。”
自古没有不偷嘴的厨子。小二老实听命，将猪腿切了，分做两份，将出一大盆与外面，回转身，见萧齐也闻得了动静，进到厨房，正偷嘴吃。小二摆摆手，搬过个板凳至门口，又到窖底下掏摸半天，拎出半坛老酒，请过萧齐坐下，两人边吃边喝，隔着门帘听外边那三人说话。
要说冯罗锅老实本分，在这镇上住了也有二三十年，酿酒为生，童叟无欺，若不算软赊硬欠，生意做得不错。可惜他生就了个毛病，有个嗜好。一般人但凡有个嗜好，最终多半落得个玩物丧志的下场。罗锅爱的东西不是什么“玩物”，却是个比“玩物”还惹祸的东西，因为这物件儿天生就是因那惹是生非而起的，它不是别的，就两个字——江湖。
罗锅爱的，就是这个，江湖。
他以着非凡的浪漫主义情结，像男人对待一个永远追求不到的女人一样，迷恋着“江湖”两个字。只要是跟江湖两字沾边的人，不管是地痞流氓，落草盲流，他都往家里引。过往什么人跟三教九流熟，不过是做四种营生的，吃嫖赌当，酒算在吃里，本来就是个惹事的柄儿，也是容易招引这些个惹事的人来。
为这爱好，罗锅的老婆跟他闹过多少次，把家砸了多少次，才终于把罗锅这毛病治住了些，他开始不把贼人往家里带，可还是免不了结交些如不点客栈这等平常级别的匪类，经常掏摸些他的好酒，欠上大把的酒钱从来不结什么的。对于这点，罗锅有点矛盾，做生意谁也不想有出没入，家中还有母老虎天天耳边聒噪，但罗锅也有点乐得找个讨帐的机会出来他那个如今再不能招揽江湖人士的窝棚，到这个纯正江湖小客栈里坐上一坐，不以讨帐为目的，而以过程为享受。若非如此，不点客栈也成不了罗锅如今最大的债头儿。
罗锅做生意一五一十，讨债也是模范的债主，自带下酒菜是一个，因为吃过方白专为债主打造的下酒菜，你说那是泔水更贴谱，所以他宁愿倒贴下酒菜和催债酒，但他的酒他的菜也不是白吃白喝的。他来讨，一个是债、一个是另一种下酒菜。
老夭一回堂上，罗锅就看出意思来，老夭那张脸上绷不住了的得意，却什么话都不说，拿着架往那一坐只管往喉咙里灌酒。罗锅多了解老夭这贼精儿，那张老脸每个车道沟都闷着故事呢，不说人家是真混过江湖见过真场面的人，平常不管真假总有些这个那个的消息，透着就跟江湖上有线儿的气派。罗锅一见方白如故，但不能不承认，比阅历，方白还是小丫头，不是真江湖。老夭是个爱显派的人，嘴搂不住话，但若是赶他拿架儿的时候，那定是被他捉到了顶趣儿的事项。罗锅一见明白，想得心挠，不住把酒倒，要套老夭的话出来。
方白见老夭一转身回来忽然有了底气的样子，也是好奇，不言声，紧吃肉，光看老夭这次怎么忽悠罗锅。
老夭拿捏出五分颜色，看看，觉得也可以了，放开舌头，问罗锅：
“知道如今谁武功天下第一吗？”
罗锅也是听得多少江湖八卦，有点世面的，道：“如今江湖，讲第一，谁还论武功？”说完自以为得意。
却听老夭嗬嗬冷笑，“这又是你不通了，武功在江湖上虽不顶缸了，但单论武功，还是有个第一第二的。而且说，如今武功称老大，那跟在江湖上称老大是十万八千里的事，但第一第二的武功，那和一般的武功又不是一码事。”
罗锅眼睛一亮，“难不成说，武功还顶用？”
“什么没用的事，你能做到第一那也是本事，顶用。”
“那现如今还给武功排辈论名？”
“没人真排，但大家心里都有个小九九，这一二十年来，有一个人，是众人莫许的武功第一。可就是这个人，别人问他，可是武功第一？他总说，就他所知，这世上还有一个人比他厉害。但没有人问出过那第一的人是谁。他就是这世上总说自己第二，却没人站出来说第一的，当今武功最强者。”
方白“哈”地一笑，断了老夭的话，罗锅不以为然地瞅瞅她，“丫头掌柜，您也知道这个人？”
方白摆摆手，拿肉堵了自己嘴，含含糊糊地嘀咕：“你们继续，继续。”心下却道，我到知道这个称老二的人绝对不是老大，不过混出来的人就是不同，这萧爷看着真直，却实在滑头，说话都是拐着弯的，世人都被他蒙了，他还没说谎话。
老夭挤挤眼，方白明白，今天老夭是打算把萧齐大卖一把，且看他如何做这笔买卖。
“你道他姓何名谁？”
“谁？”罗锅伸着脖子，像个上吊的老鳖。
老夭摇头晃脑一阵，罗锅见装忙给满酒，老夭一捂杯子，“不用，姓名免费送你，俩字，萧齐，没别的号，人见人称萧爷。”
罗锅一阵神往，一会儿又回过味来。抢过老夭的杯子，满上，“你老精儿，又涮我，知道个名字管屁用，然后哪，接着呢，快讲快讲，别忽悠，自有你的好处。”
老夭嘿嘿一笑，干了这一杯，“大爷今天开善堂，以后别老说老兄弟我不大方，放心，今儿我有啥说啥，全给你抖搂了，不挤兑你的好处。”
方白暗笑，是，后头还有个大活人可以卖价钱呢，现在倒不急于收钱。
罗锅哪里想到，只把他美得将把背上那锅儿都笑抖了去，自己哪还顾得上喝，只管给话主儿倒酒夹肉。
如果说这世上真有俊郎美女天作之合这样的事存在，那萧齐的父母就是这样的现实范例。虽然讲一个人的故事，忽然从他爹娘讲起，有点扯远了，迂腐大了，可说来有些人的人生就是和他的出生紧密相连。自然不是所有人都这样，有的人草坷拉里钻出来似的，他的人生和他的出生似乎就没那么大关系。
这世界的不公平从出生就开始了。有些人除了一嘴的哈喇子啥也没有的就落了地，有些人的出生却是衔玉吞金。在江湖里，萧齐就是那种叼着金饭勺出生的人。
萧齐他爹当年携了娇妻，回到老家，重建凤祥山庄，那也是江湖是时一大盛事。萧家是武林所剩无几的世家之一，前两代萧氏入了官场，进了朝廷混事，也无人知道做得顺遂不顺遂，多半是做得不顺遂。单看萧孟祥，是个异类，落草为民，游侠江湖，落拓不羁，身上又带着朝廷官宦味的风流倜傥，轻易就捕获了江湖第一美女贺芸凤的身心。
原本萧家的庄院只有一个很朴素的名字“萧家庄”，萧孟祥为讨老婆欢心，更名“凤祥山庄”。夫妻二人都是那种不引人注目不得活的人物，一时凤祥山庄成了江湖最花巧出众的地方。江湖众人争抢以一进凤祥，一睹萧贺为荣。这对夫妻不仅是调情高手，还是煽情高手。不久珠胎暗结，头生产下一对双胞胎儿子，二人一拍脑门子，想到四个字“举案齐眉”，便给双胞胎取名萧举、萧案，顺带着也就把后面要生的两个孩子的名字想好了，萧齐、萧眉。莫怪武林中也没几个识文断字的，这二人已是其中的知识分子了。只是能生多少孩子也不由人说了算，若是后生不出来齐和眉，企不是就只剩下“举案”了。可有些人，就是再奇怪的念头，天也愿顺了他们的愿。天道不公，果不然，没出五年，“举案齐眉”便都生下了。
要是一个人从出生就背着一个奇怪的名字，即使后来再习惯，那奇怪的阴影还是常在的。但萧齐不同，他的名字没什么奇怪，只是自小兄弟姐妹都在时，把名字堆在一起很奇怪，人家总指着他说“那是凤祥山庄‘举案齐眉’的齐少爷”。萧齐躲在门帘后，忽又听得这四个字，还听得前堂有人咚咚地捶着桌子边发出哧哧的声音，想来就是方白笑得没了气的响动，萧齐那好陌生的童年阴影又回来了。
萧齐少年时刚失了父母兄弟姐妹时，也曾傻想，是不是自己太讨厌这个名字，老天要顺遂了他的心，就把两个哥哥一个妹妹，以及那凤祥山庄一把火给灭了。
萧家的灭门惨案，就像凤祥山庄的崛起一样耀眼夺目。只一夜，如风卷残云，只剩得一片瓦砾，瓦砾下陆续挖出被一击毙命的萧贺夫妻，“举案齐眉”的双胞胎和萧家惟一的女儿。只有一直被送出庄外学武的萧齐逃得一命。
像萧贺这样的夫妻，在江湖上排名论辈，武功是不会太好，也不会太差。但凤祥山庄里总是宾客盈门，武功比之萧贺夫妇，只能会好不会差多。在一夜之间能将这满庄的人如秋风扫落叶一般一击毙命的人，不是谋略太高，就是武功太恐怖。而这个仇人，就是15岁的萧齐所面对的，使他一战成名的人。
萧齐是典型的那种少小出名老大悲的人。不过这是一早经历世态炎凉的人的多半命运。
15岁一战成名时，是有人背后顶他，这是必然的，不过一个人忽然莫名其妙背上一份灭家的仇恨，也是种非人的待遇。这种仇不容他不报。那些个急切着帮他寻找仇人的人，那些个他的各门师傅，各世家名门正派的代表们，等寻到这个仇人时，却只待在他背后为他把风掠阵，推出个肩膀还没长宽的少年，面对当年江湖上最血腥残忍的匪首摩铁煞。
那一战之后人们明白了很多事，比如为什么萧齐会自小被送在庄外，为什么萧齐会拜了那么多师傅，为什么那么多师傅在面对摩铁煞时爱站在萧齐背后。一个天才是会被人嫉妒的，恐怕那时萧齐被推到战前，不是众人有多信任他的天才，倒是想看看这个江湖上人人不愿意惹的摩铁煞面前，天才能有多天才吧。
那一战之后人们还有一些事不大明白，为什么摩铁煞会对凤祥山庄出手，起码萧齐自己一直就不明白。不过萧齐明白了一件更为重要的事情，就是没有十分把握不要做天才。15岁一战之后，萧齐闷头老实做了十几年的流浪世家子弟。直到那一年魔教西来兴风作浪，萧齐再次荣登出头草，又被推至战前，这一战之后，人们又明白了一件事，只要有十分把握，还是可以做天才的。
萧齐的事迹挺多，不过听到方白耳里，也就是这几件有些意思，后来不过都是又跟谁打架了，又应承了啥麻烦事帮人，反正她也不知道那些个对手都有多高大邪恶，再说在那边吹水的说书人也是她顶不信任的，如果你明知道故事里的来龙去脉是有水分的，修饰得也不足以迷惑众生，这时自然会觉得大多故事来来去去并没什么趣味。
方白趁着老夭嘴里都是话，罗锅嘴里都是哈喇子，自个儿差不多端了整盘的猪腿，吃了这许多肉，又灌几碗罗锅的好酒，渐渐地身也歪斜了，眼睛也迷离起来。无聊得发困，方白却不撤退，就为等一场好戏。她见过卖儿卖女，没见过卖名人，想不出怎么个卖法，就想长这个见识。她耳朵灵光，早听见门帘后萧齐和小二的动静，也早听见老夭讲到魔教西来一战时萧齐就已起身走了，多半出了后门，躲得远远的去了。老夭自然是听不见这些，只是人都走了，他还怎么卖？方白喜欢看收稍，尤其喜欢看着怎么也收不好的收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