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白觉得自己精明,老夭觉得自己狡猾,可终归终了谁也没算过萧齐。
吃了萧齐半月的饭,终于这一日,小二把饭摆上桌,四人围桌团坐,端碗在手,忽然方白把碗一撂,大叫一声:“我受不了了——”老夭小二面面相觑,心有契契,看萧齐旁若无人地吃着白饭,又不敢应声。
萧齐做饭,做的最好的,是那米。而事实上,经常做的,也只有米。刚开伙数天,菜没有长起,鸡没有养大,他们就着老夭贡献的酱菜,连吃了几日白饭。好在与前对比,那是好得不得了了。又几日,菜地长出第一茬新苗,桌上多了盘素菜,众人才发现,萧齐做饭有缺点。不好吃,但也不难吃,就是没什么滋味,但吃久了,这没滋味就变成了坏滋味。后来,更坏下去,看萧齐在菜地里忙活的架势,中规中矩,很有把子技术的样子,仿佛在这世上没有他做不好的事情,可他的菜种了一茬不长第二茬,虽然他契而不舍,再接再励,可那菜就是想成心证明他这人种也有做不好的事情似的,打死不再长。折腾到今日,终于,桌上那碟素菜也没了,正巧连老夭进贡的酱菜也告罄,桌上堪堪只摆了一大盆白米饭,惹得方白终于暴动。
“我要吃肉!”
萧齐不理,继续数着米粒似的吃他那碗白饭。人是不是练到高高手,就会变得像神仙似的,方白不知道,反正萧齐是很像,吃肉的时候他是那般表情,别人吃素吃得直拉稀的时候,他还能是那副表情吃着干饭配空气。看到那副表情,方白就不寒而栗,不敢招惹神仙,她揪住老夭开刀。
“老夭,银子交出来!当我借你还不成。你也想吃肉吧。”
老夭挣扎啊,要是只他一个人,或者这桌边少那么一两个人,或许他就投降了也说不准,可数数桌边的数,想想天天夜里点的银子的数,再看那方白穷凶极恶的样子,这多少银子能填得饱人的谗啊,猛惊醒欲海无边回头是岸,难过、害怕、痛苦也得说:“老板,那想吃的肉没数,银子有数啊。您就忍忍吧。”
方白本来不过是发泄发泄,但看那老夭一边说着大有道理的话,一边往萧齐那边躲,她就来气。不由得有点借馋撒疯,倔上头来,狠了心今天非要吃上这顿肉不可。她一把拎起小二,这小二还没想起往边上躲躲。“去,再去张家老号赊点回来。”
小二搂着他那碗白饭,他从小挨饿,知道可惜粮食,道:“您甭想了,上次好不容易清了一笔帐,张老头说了,不见咱客栈上客,就不赊咱东西,人家也学精了。这那以后,还没上过客呢。”
方白抓抓头发,觉得这一胃邪火就是下不去,忽得灵光一闪,“吃鸡!”老夭和小二一愣,见方白脸上露出狞笑,“咱吃鸡。”小二明白了,“您说后院那……”他瞅瞅萧齐,竟然没反应,还在那里数饭粒,不懂,只好自己站出来维护小动物生存权利,“那也太小了吧,没肉呢。”真正应该说,还是毛球呢。
没想方白说:“炸麻雀没吃过?还能比那小。”想着忽然口水都流下来了,转身往厨房奔,堪堪走到门口,抬手掀门帘,那寸光景,咄咄两声,两支筷子戳在门框上,离她的手指尖只有毫厘之差。
方白僵住。立在那里半晌,再回转身,站在桌前,方白决定认命,一看自己的筷子又没了。方白从来的决心是绝不跟强的人犯横,这一次差一点破功。老夭小二就知道看着,也忘了帮她去把筷子拣回来。
忽然,方白出手了,一把搂起饭盆,就往厨房跑。她不吃,要搞得别人也吃不成吗?看萧齐,却没动作。不多时,听厨房里叮咣五四乱响了一阵,方白又掀帘抱着饭盆出来了,手在门框上一拍,筷子跳出来落到手里。回到桌上,饭盆往桌上一撂,一阵油香飘起来。一看,白饭变成了酱油炒饭,掺了点葱花,油没少放,多半厨房里就那点剩油都给吃进去了。方白不管三七二十一,盛了冒尖的一碗,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这香味真是撩人,老夭小二看看这二位,似乎没什么剑拔弩张的危机了,赶紧也抢着吃起来。连萧齐慢慢数完他原来那一碗白饭,放下碗,一犹豫,也盛出一碗炒饭来。果然比白饭好吃。
自打这以后,方白开始主动承担起做饭的大任,想一想这算得上萧齐算计的第一步胜利。方白对肉相思成疾,爆发出不可抑止的创作冲动。事实证明,欲望和现实之间的鸿沟是人创造力的源泉。人一不犯懒,天大地大尽我行。
一天,小虾炒饭,小虾是河沟里的小虾,方白去河边和小孩玩了一下午,提搂回来一袋小虾,问她,得意洋洋地说:“功夫换来的。”时不时还有孩子过来找她,嘴上唤着师傅,贡献上一袋小虾,方白就在后院里交一招“黑虎掏心”什么的。萧齐对什么功夫都有兴趣,看看,看不下去,走了。
二天,爆炒田螺下饭。小二捶了一天的腰,哎哎叫了两天,次日方白再叫他去,他说谗死也不去了。
三天,就地取材,方白在后院支起一个萝筐,撒上些萧齐喂鸡的谷子,守株待兔,小二得歇了整天,收得麻雀三只,想想怎么都不够分,方白将麻雀腌了,挂在房梁下风干。
四天,方白抬头,看看院里的那棵槐树,忽地感叹“夏天要来了”“夏天好啊”。撺掇着小二一起去挖知了。这天半夜,萧齐起夜,看到院里树根底下悠悠飘着两团鬼火,远看似乎两个矮矬的无脸鬼在那里晃悠,饶是萧齐胆大,也站住了脚不敢向前,再定睛,原来是两个馋鬼在那里撅着屁股屠杀新出洞的蝉蛹。隔天,油炸知了,吃到饱。这年夏天的不点客栈,变得很清静。
萧齐的第二步胜利是,还没待方白这股劲头过去,客栈里就开始上客了。
那日,方白溜达到菜地边,忽作声问萧齐:萧爷功夫不是学的一家吧?萧齐道:是。在世上遇到不会的事,该怎么办?萧齐未答,方白替他答:就该拜师。……我会种萝卜,方白道。萧齐又沉默半晌,道:我不爱吃萝卜。
自打这以后,萧齐就不再种菜了,开始着手清扫起客栈来。从门脸做起。方白见了,未领会,只当有人贱得闲不了。小二习惯了在客栈里被两个大懒人支使,看不得别人忙活自己清闲,跟着上手帮忙,没几天,客栈里里外外都渗出那么股子水浸木头的味儿来。
这天方白的风干麻雀终于上桌了。六个。方白正起劲在饭桌上跟他们理论。“我的功劳最大我吃两个,小二盯得萝筐,也该吃两个。你们俩就一人一个。”正这时,客人上门了。
“店家,打个尖,来点吃的,喝的。”
那人屁股还没落下,一盘炸麻雀就送到了眼前。方白一张笑脸,“客官,今日特供,风味小菜,下酒佳肴,尝尝?”那人来了兴趣,“你这店里还有这等野味,好好。”正欲上手,盘子却一撤,剩下方白一张手掌在眼前,“先付后吃。”那人一敛眉,“这什么规矩。”方白道:“您要是白饭配井水,先吃后付,没问题。”那人一看方白这强买强卖的架势,不理论了,掏出银钱拍在案上,骂道:“这什么邪门的店,还道老爷骗吃骗喝不成。”方白也不恼,一撂盘子,抓起银子,招呼小二:“快去沽酒买肉。”那人一听,还有现沽酒的客栈,真邪,招呼小二:“不必肉了,弄些菜蔬下饭即可。”方白一笑,“您甭操心,肉是我们自个儿吃的。”
方白一圆吃肉的夙愿,人就像撒了气的球,懒了。可没懒多久。客栈开始上客,不多,可就跟断了线的水珠子,来了一拨又一拨,有的打尖,有的过夜,一日两餐,渐渐开始不得闲。而前阵子的忙人却成了最闲人,连最上手的白饭都不用煮了,在院子里闲云野鹤地喂他的鸡。方白看了,才醍醐灌顶般,恍然了,原来都中了萧齐的算计。
萧齐早就看得明白,原本不点客栈的地势,该当是有生意的。守在通衢大道边,入城岔路口,若是那去江月城外的庄园和村落的,到了这里多要打个尖;若是过城的,嫌城中要价高,多在城外落脚,隔日再行。若不是那种人肉卤水的饭食影响深远,口耳相传,客栈生意不至于凄凉如此。方白不懂做生意看的是一股子架势,若是门面干净,里面餐餐飘出饭香,自会有未听闻恶评的客人上门。
一切仿佛都算在萧齐彀中,但萧齐没想到,方白做的是两手饭。没客时没盐少醋,她也能做出好吃的饭来;有客时,怎么较真,她也做不香,虽没再做出人肉卤水那样的吃食来,但味道也比好料的涮锅水强不到哪里去,让萧齐时常思念起那日没吃到嘴的炸麻雀,入腹无回头,谗思也枉然。这等吃食,若想不点客栈生意兴隆,还真“路漫漫其修远兮”。好在,生意兴隆不是萧齐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