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白考虑自己的江湖大业从何做起,第一想,是怎么用萧齐。说是保镖,可没规定工作具体内容,若是没什么大灾大难,高里去深里来的是非,她这么一个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功夫更在地痞之上的客栈女老板,做她这么个人物的保镖,还真是闲差一个。回头想,又不对,她这个保镖可不是为客栈女老板预备的,那是为助她做江湖第一大生意来的,所以归回头还是得想怎么做这江湖第一大生意,把生意做得翻云覆雨,他这高高手的保镖才可用得得其所哉,物有所值。想来想去,想成个咬尾巴蛇,这个头大。方白是想找个人商量,人选也有,近在眼前,可却不是好时机。
打她回来,一点没掩饰地,老夭就开始消极怠工。老夭消极怠工,方白很习惯了,不止是他,客栈里三个人加上方白自己,都爱消极怠工,这简直是不点客栈的传统。可现在不单是在消极怠工,还在闹脾气。不是老夭在闹脾气,是方白。这是方白的理所当然——不点客栈里有钱大家花,没钱一起挨。可伙计却不这样想。老板有钱,大家有饭同吃有酒同喝,那是应当,谁让他们是托身做奴才的人呢。可拼不过,有奴才比老板有钱的时候,人伦倒转,老板想谈共享,没有道理。没有道理,只能斗气、斗智、斗狠。
方白也想过,这可不是跟老夭斗气的时候,大业待兴,正当用人之际。想想她手底下这几个人,小二算不得数,不当人;萧齐太金贵,用不上手;也只有个老夭,老江湖,油条滑一样的基层人物,正是江湖入门必备。可让方白忍下一口气,放下身段,向老夭去低头附小,虚心请教,杀了她也不干。做江湖第一大业干嘛,就是为抬头挺胸做人,不搞献媚卖脸之事,哦,先还没起步,倒要向自己手下人低头,方白不做这本末倒置、南辕北辙的事。光是一想到老夭现在兜里的那点银子,里面白花花的就是自己进贡给宋家庄的学费,方白这口气就咽不下,誓把自己血汗钱榨出来不罢休。
说到针鼻儿上,方白是穷的。她从来没什么钱,有钱又从来留不住,不管她怎么较劲,钱就是不爱理她。这次宋家庄一闹,已经把她的积蓄彻底清空。所谓危崖之边立不败之地,方白就是没钱,早打好了做持久战的准备,谁成想,冷不丁杀出一路野军,乱了她的阵脚。
萧齐来了两天,方白和老夭搞僵持了两天,不点客栈就这么勉勉强强凑凑合合地过来了,好在客人配合,都没怎么来,不沾这池鱼之殃。
这一日大清早,方白起床,鼻子梢就飘过一阵米香。心头一喜,连忙跑到厨房,果然灶上煲着白米粥,油亮亮的米粒,泛着青光的米汤,让人食指大动,胃口全开。眼里没人,捞上一个碗,伸手就要抓粥勺,没捞着,被人挡了驾,抬眼看,是萧齐。要是别人,方白没话,早就拳打脚踢上了,以前客栈里武功她最大,随便摆个姿势就把那两个吓得屁滚尿流。功夫才是硬道理。现在也是。功夫才是硬道理。所以方白只好张嘴作道理:
“干嘛?饭不是给人吃的?”
“先吃再说明白,还是先说明白再吃?”
方白转转眼珠,刚才她眼里没人,这时才瞧见老夭小二其实就猫在旁边,二人看似观望状,其实三人以粥锅为轴心做合围状,俨然一个陷阱。方白心想,好啊要造反吗?她可不吃亏,先把饵叼了再说。撂开萧齐的手,满满盛上一大碗,顾不得烫,呼噜呼噜吃下去。小二献上酱菜,不忘添上句:“这是老夭出钱买的。”老夭在远处媚笑着。这粥吃着也不怎么香了,吃了方白一肚子狐疑。
放下碗筷,萧齐问:“我这保镖,是不包吃住的?”
当头来这样一句,奇怪,方白瞪一眼老夭,“是又怎样?”
萧齐又问:“不点客栈里,有钱大家花,没钱一起挨,可是?”
又学她的话,方白心想难道还说自己的话不是吗?
“那好,”萧齐一点头。忽然一指这碗,说:“今天是我买的米。”
方白一捂嘴,难道不是老夭缴械投降买的米,敢情今天只扣出一口酱菜。可萧大爷的米又怎样?吃人嘴短,那她这几日也没少蹭萧齐带回来的吃食,怎么今日突然宣告起主权来了?
“我不是要你吐出来——”看方白的作态,萧齐赶紧说。方白心想,刚吃进去的饵,谁给你家吐,伤心伤肺的。
“我只是要说个明白——打今天起,客栈没客,我自己开伙,既然客栈里的规矩是有饭同吃,做了,那就大家一起吃。就当我付了房钱。”
看看老夭小二那喜笑颜开的劲儿,方白心道,这人疯了,做恁大好人?但听萧齐果然说了:“不过——”这世间大抵好事都挡不过一个“不过”“但是”“只要”,方白早就知道。
“不过有客时,原本客栈该怎样还怎样,柜上出钱买菜做饭,有一口吃食大家分一口,包括我。”
方白从没遇到过不带尾巴的好事,早预备好了满肚子的帐本打算跟人斤斤计较,却一个虚晃,把她让过去。她一愣神,张了嘴,不小心出溜一声“啊——?”
“就是说不许成心克扣,偷工减料,藏私房钱,以前怎样,现在怎样。”
这点戳着了方白的脉,一听跳起来,指着老夭叫道:“藏私房钱的不是我吧!”
萧齐一笑,不理会,问:“你可以拒绝,但要说‘好’了,以后就这么定了。”
方白使劲搅着脑浆子,想弄明白这里头的陷阱,可怎么想怎么是“拒绝=没饭吃,说好=有饭吃”“拒绝=摸不着底”“说好=没损失”,看老夭和小二眼里希望和绝望斗争的光芒,知道他们担心的是什么,方白是喜欢跟人对着来,天生反骨,可谁爱跟饭过不去?还好方白不是爱跟自己闹别扭的人,想不明白就先这样,顶不过半只脚踏进陷阱再想辙。
“好啊。”方白心想,反正这客栈好的时候八成时间不上客,像现在这样难过的时候九成九地不上客,看我们不吃定了你。
萧齐一点头,掀帘要出门,又道:“我要用后院的空地,先跟你招呼一声。”
“随便。”方白心道,那破了的马厩塌了的柴房,想收拾自己收拾去好了。她盯着剩下两个欲作欢喜若狂状、又装若无其事样的家伙,忽地脑子转开了点亮光,眼睛一瞪,追出门去。
方白一拍萧齐肩膀,萧齐回头,是方白一张气急败坏的脸——“收买人心,想夺权?”
萧齐依然一脸风清云淡。
“我只想好好吃饭。”
萧齐不嘲笑方白多想。他从来不是多事的人。对不点客栈,萧齐期望不大,只打着以不介入、不过问,有风挡风、有雨遮雨的态度,多事不如少事、少事不如没事地混过这三年。可没想到不点客栈惹事的本事不大,这是优点,谁想过日子的本事更不大,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萧齐可不想再喝什么人肉卤水了,只好来这一番举措,扭转时局。
这点,是方白怎么想也想不通的,萧齐真真心是为吃好饭。
方白托着腮,歪着脖,又蹲在厨房门口看萧齐。就跟在山里那时一样,虽然已不是初识,可一样不明白这人是在干嘛。
萧齐说要用后院,还真用,辟了块地开始种菜,收拾好了柴房,隔天就带回一群毛绒绒的小鸡崽来养。每天早起,先浇菜地,再喂鸡,好像这样做了一辈子似的。
方白看着萧齐,一脑门子荒谬感,曾经想破头怎么使萧齐,就没想过这么使——在后厨房里使。
江湖中人不是该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身上穷得叮当响,也敢腆着脸上酒楼喝人一个底儿掉,这绝路别人不敢走江湖人敢,因为江湖人总有仗义朋友来销帐,不成还有红颜知己来买单,更别说还有那些个心怀鬼胎的仇人、找人卖命的奸徒争着来做后备,最差不过使出飘渺轻功,逃他个无影无踪,终了还落个英雄落魄的逸事。这不才是江湖中人、武林逸客该过的日子?比起来,方白他们过的日子还比这位更江湖些些,格调上道不止一点呢。
问萧齐,不问别的,只问怎的不再去城里吃食了?萧齐只有一句回:“穷”。
方白嘀咕:“老夭,这位萧爷,在江湖上,真是位厉害人物吗?”
“厉害,当然厉害。”老夭这时和方白一样表情。一向他是很爱拍着人马屁,要能跟着萧齐跑前跑后,那他的脸一准咧得跟屁股似的。可现在,他忽然发觉,到底还是方白看着亲切,有共同价值观。萧齐现在干的活,连他也不爱沾,也只有从来穷苦依然淳朴的小二还跟着跑前跑后的。
“那,论武功,能排第几?”
“这难讲。这武林大会好多年没开过了,快废了,说他第一,没有凭证。可他自己称第二,谁敢称第一?”
“第一?!”方白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天下第一高手!……”
……
“老夭,这天下第一高手到咱这不点客栈来了,这消息可传出去了没有?”
老夭嘿嘿一笑,给方白听出了音,一急:“你又到宋家庄卖消息去了不是?”
老夭不敢答。方白鼓一鼓嘴,心想赶着萧齐现今养了大伙儿,解了她和老夭的僵局,好不容易有个人透个消息说个话了,不好再闹僵,便道:“放心,我不惦记你那线人银子。不过你也真敢卖,要别人说,我还不敢信呢,就咱萧爷这架势,让人看见了,说咱骗人玩呢。”
老夭一听不惦记线人银子了,乐了,说:“您不懂,现今越什么新鲜,什么越好卖。你说谁谁谁又去哪里闭关练武了,谁谁谁又去参加谁谁谁的寿宴了,这消息没劲,除了找他们的人,谁关心这个啊。就是这么些似真非真似假非假的消息,才引着人想知道呢,这叫什么,八卦迷魂阵。现在宋家庄,只要是那些个越像假的却是真格的消息,价钱给的是真真不错。”
方白道,啊——,原来还有这样的江湖,还有这样的天下第一高手,她离“方不点”还真是“路漫漫其修远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