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齐落脚在不点客栈的第一天，他发现，要在不点客栈混，头等大事是吃饭的事。
早上他下楼来，看客栈已经有模有样地做起生意来，没客，但三个人都候在堂上。一张桌上放着早饭，他自行吃了。以为一贯如此。到得中午，还没客，也没开饭，见小二在后院饿得嚼芦杆，用两个铜板收买了他，跑腿买了两个馒头，两个人躲在厨房，边吃边听小二说不点客栈里的吃饭斗争。
原来方白的规矩，不上客就不开伙。以前方白有心情时还做点，现在忙着想怎么成就江湖第一大生意，哪有时间耗在厨房当伙夫？萧齐白吃的那顿早饭，得来侥幸。方白一早已经放出话来了，“他答应做咱家保镖，又没说包吃住”，挤兑着一心巴结萧齐的老夭只好狠下心自己掏腰包备办的早饭。
“老夭手紧得很，不过说白了，他也没几个子儿。”可方白盯上了老夭从宋家庄得的线人银子，这几日肯定得跟他且较劲，非把这钱全榨出来不可。“我呀，我就跟着挨吧。好在有萧爷您来了，我跟着您就行了。”
又一个投诚的。萧齐不想为方白的大业操心，但很难不替她担忧。手底下就两个人，都收拢不住，他刚来两天，就一个跟一个投他这边来了——一个跟着强的人走，一个饭在哪里跟哪儿走——连吃饭问题都跟手下人逗气，这样的人还要成就江湖第一的大业，实在是个疯子。
不过萧齐有自知之明，方白就是要从头做起收拢人心的功夫，也不会把功夫用到他身上。因此，近黄昏，城门未关，他趁早进城逛了一圈，自己解决吃饭大计去了。
入夜，城门关了，萧齐才提搂着一个荷叶包，慢悠悠地踱回来。一近客栈，竟看见灯火明亮，进门，才知道这一天没有的生意这时候上门了。店堂里坐了七八个人，行李堆了九十堆，看样子是行脚的小商人，落脚晚了，被城门关在外面。
正这时门外窜进来一阵过堂风，忽地店里那几双眼睛都齐刷刷盯上了萧齐。萧齐扫一眼，确不过是普通人样，怎的都一对对野兽似的的眼光。小二跑上来，依然笑脸迎人，眼睛却骨溜溜地往下扫。“萧爷，您回来了，还当您被困在城头里了呢。正巧刚开饭，这儿闹，您后头去吧。”不由分说就扯着萧齐往里走，还当有人要打劫不成。不当想，就真被人截住了。
“这爷，您这手里头的，卖不？”
萧齐迎头看那汉子，身量粗豪，可惜生了一脸和气生财的相貌，要不打家劫舍也能震得住场子。
“我多跟您钱，您卖吧。”萧齐扫一眼小二，可怜巴巴的，心想不至于吧，不过是一阵肉香。
当初就犹豫不要打包回来，现在果然尴尬。
“不卖，自己吃的。”拒绝了那人，萧齐又往后头走。喜得小二话不再多，咧着下巴，紧跟着也往后里来。
只听身后那人骂咧咧地，踢桌摔凳地又落了座，跟同伴抱怨：“这娘的什么破客栈，连吃的都没的点。”他那同伴道：“你是有老久没来江月城了吧。打现在这女当家的盘了这客栈，就这规矩了。你瞧，这边上挂菜牌的地方不是写着吗。可怜咱们这趟线儿，早从江北城起脚到这就这时辰，只能住城外头，要不谁受这罪啊。”
萧齐听了，止了步，往那墙上看去，果然，一般客栈挂菜牌的地方这里也没空着，挂了一个个的木牌，多是因为没人去动，久了尘埋日晒，和墙一般颜色，所以从来都没注意。只见那上头写着“有啥吃啥”“没啥可点”“不点即点”“点即不点”“点了白点”“不如不点”“不点是福”“福从不点”……罗罗嗦嗦，竟写出十几道，读下去，似通非通，若只看字数样式，和平常人家的菜牌是一模样的，只不过人家写的都是“香煎鲫鱼”“老汤牛肉”“红焖猪蹄”什么的。
刚没注意今天“不点的”是什么菜色，能坏到哪里去，这样想着，萧齐已经被小二催着掀帘进了后头厨房。
方白，老夭都在。围着一口大锅，锅里还剩一个底，黑糊糊地连汤带水，看不出是什么东西。听老夭正抱怨：“老板，这怎么吃啊，也不能老这样糊弄啊，以后客人再没办法也不来咱店了。”
方白搅着锅里的汤水，“这怎么不好！谁让你们一点食材也不备办，幸好有我藏的馍，泡一泡，又有干粮又有汁水，多好。”
老夭嘀嘀咕咕地，言语中露出个“钱”字，方白一抬眉就要发作，抬眼间看见萧齐，不动作了，忽地嗅嗅鼻子，眼光一亮——“萧爷，买吃的回来了？”
方白眼不错地引着萧齐将油香四溢的荷叶包放到桌上，嘴上说着“客气客气”，下手却半点不慢，老夭和小二这时眼里也没别人了，抢上前去。
等方白腾出嘴来，想起让一让人，“萧爷，你来点没……”那荷叶包里已经只剩下渣了。方白也有点不好意思，讪讪地，“要不尝尝咱们这卤水火烧。”
她不说，萧齐也想要尝尝。他拿起方白刚刚搅汤的家伙，舀起一点，看看，除了汤，泡变了形的馍（如果不是先前说起，还真想不出是什么东西），还有些拉拉杂杂的东西在汤里头，那就真看不出是什么东西了。有点下不去口，还是好奇心太强，勉强喂到嘴边，尝了口汤汁。眉头一皱，果然难吃。难道还能期望什么呢？可是萧齐就是觉得奇怪。
在山里时，每顿吃的都是方白做的饭，怎么说，好吃，也只有这点，萧齐以为是方白开客栈的原由，或者说，是觉得方白那么个人能做好这点事，怪不得开客栈，确是条出路。那时方白做的饭确实好吃，不出众，只是可口，确实可口。和这锅什么“卤水火烧”真是天差万别。
“卤水？”老夭忽地出声，一脸僵硬，“老板，您没用原来您那锅卤东西的老汤吧？”
方白撇撇嘴，“不用它还能用什么，你看这屋里头还能有什么可用吗？”
老夭脸上更是难看，很奇怪地瞅瞅萧齐，又拦住没吃饱的小二去捞锅里的东西，犹犹豫豫地道出：“那汤，那锅汤……可是您卤过人肉的啊……”
萧齐脸色一变，嘴一闭，欲呕，又没什么可呕。看方白，还傻愣愣的，转转头想了想，道：“人肉，没毒的吧？那肉是新鲜的呢。”
老夭一听急了，“您不能拿卤过人肉的汤给人吃啊！”
方白嘴硬，“没毒不就完了，他们又不知道，哪那么多规矩。”看小二一下子扔下大勺，出溜得离锅远远的，更不高兴了。抄起大勺，舀出一碗“卤水火烧”，作势要吃，“一锅卤水多难做，知道吗，煮出多少斤肉来才能出点味！就为煮过一次人大腿，倒了，真不知道可惜东西。吃人肉怎么了，听说过杀人犯法，又没说吃人犯法，都是庸知俗见！”
说着就吞了一大口。
眨眼工夫，吐了。喷了老夭一身，两人一顿混乱。好不容易，小二帮忙，大体收拾了下，老夭才说：“看，吃不下吧，吃下的是畜生。”方白嘴里含着一大口水，叽叽咕咕地，不过话却说明白了：“你骂萧爷是畜生。”这一下让老夭闭了嘴，诚惶诚恐了。看萧齐，不是哭不是笑，说不上是什么表情。
方白缓过劲来，“什么吃下的就是畜生，那么难吃，畜生也吃不下。”她又舀了勺汤，放到鼻子底下嗅嗅，学着萧齐的模样尝了尝，脸上露出难看的颜色，“这什么味？”转头又跑到灶台上一口锅里舀了一口尝了一尝，大吼一声：“靠！谁毁了我的老汤！”
小二说了，“谁动您的锅啊！肯定是煮人肉煮坏了的。听人说，人肉是酸的。”
方白气不顺，搡开小二，“谁说是酸的，你吃过，刚才让你吃不是还躲。别学着道听途说。我看盔子那蛮子吃得挺香。”
“他是人吗？饿了什么都能吃。”
老夭忽然笑了，又找着话头了，“听说那小子，过去见人就嚷‘我宰了你！’，现在满口是‘我吃了你’，呵呵，出名了这算是。不管得不得人心，更让人怕了他是真的。”
方白眼睛一转，也乐了，“好在萧爷威望高，不用拿吃过人去吓唬那帮胆小鬼，要不咱也替您宣传宣传去。”
萧齐正难受着想“呕还是不呕”，一听又打趣上他了，觉得没趣，决定不理这些小人言语，不言声回转楼上去了。只听他背后，方白也吆喝着小二收拾锅碗，“把这两大锅都给我倒了，真不是人吃的。”小二说了：“您小声点吧，前头客人还吃着呢。”方白哧哧笑着，收拾家伙，熄了炉火，各自歇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