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白回来了,带着萧齐。
除了萧齐,老夭对什么都有准备。
早几天,老夭掐算着时间,琢磨着方白该回来了,就押着小二把客栈上上下下拾兜了一遍。桌子凳子擦了,地扫了,门口青石板上泼了水,里里外外透着一通水灵。来往的人见了,还以为真做着生意,抬脚进门却被拦了驾,小二一脸店大欺客的拽样:“本店今天不做生意,客官,有劳抬脚——”就把人往外送。弄得左右相熟的乡邻骂他们,做生意的时候不像做生意的样,不做生意的时候倒扮的有模有样,敢情这客栈不是给人开的。老夭也不理,只管打发街上的小孩儿去城外长亭路边守着,若是看到他家老板在路上,赶快回来通报。
老夭满肚子盘算着,虽然这开头打的是谄媚的牌,但这谄媚做到个什么的度是好呢?
老夭猜方白这趟回来多半咂摸过味来,怎么也想得到这一趟宋家庄跑的是被人卖了。她要是不怀疑老夭就真成了傻丫头了。其实他老夭真没成心,可天助他,让他刚得着宋家庄要找顽惑主的消息,就把盔子送来,挑这巧劲儿到这儿杀人。他又没撺掇着方白去惹人家,他只是不小心把人大腿的事漏给盔子,这才好把方白送到宋家庄去啊。他还从没见宋家庄做的哪桩生意做得有那么全活,那么圆的。当然他这次得的线人钱也不少,宋家庄从来不亏待给他们办事的人。
其实老夭也不只为挣这线人钱。他想的是更长远的事。瞅不准他要在这小客栈里托身多久,要想待得舒服,就得把方白这毛丫头糊弄好。得让这初出茅庐的小丫头知道江湖的水有多深,他老夭的水有多深。不能老让毛丫头骑在他脖子上撒尿,以为自己是主子。不错,对外而言,在事物的表面现象上,方白是主;但这个世界内部还有一个更具决定意义的本质因素,在这个层面上,老夭要做这不点客栈的主。
不过事情得一步步谋划着慢慢来。宋家庄这趟事儿算是给方白来一个下马威,但对付人这种东西就要“打三巴掌揉三揉”。老板历劫归来,做店伙计的总得摆出殷勤慰问的劲头来。关键是怎么先软后硬,最终把这层纸润湿了、捅破了,跟方白将本质问题说清楚摆明白。老夭觉得自己脑子里从来没冒出过这么满盆满钵的主意,一辈子做奴才样地迎出门去,没这么志得意满的。他盘算得得意,等见着方白身后跟着萧齐,“哗啦啦”那满盆满钵的主意全化了水泼溅地上了。
方白和萧齐回到江月城。方白走上客栈门口洒水的青石板,差点没滑一跤。
萧齐自然看不出方白眼中看到的不寻常。他只在门口停了停,看见门口那副对子——月黑风高远避小人,光天化日谨防君子——细细端详了一番。
进了客栈,落了座。方白满腹狐疑,老夭有点惊惶,小二愣愣地等着老夭眼色,只有萧齐一派自在地环顾左右。
客栈不大,上下两层。楼下店堂上紧紧凑凑摆了八张桌子就满了。正中柜台,架势大,不像买卖人家倒像官家坐堂。两侧楼梯,通二楼客房,栏杆狼藉,看样子被人狠毁过。沿墙两溜码着酒坛,数目不少,封的开的整的碎的,不管怎的都码着。屋子不怎么透亮,看样子是窗上污了跟桌上一样的陈年油泥。真是纯粹典型,绝对按规矩来的落拓江湖破客栈。
萧齐这么看来,可放方白眼中就不一样了——桌子太干净!柜台太亮堂!栏杆被补过!酒坛子竟然分门别类地码,太不是那么回事儿,夸张的是竟然连苍蝇都不见了!老夭卖的是什么药?
一阵冷场。方白不言语。要以往,方白早咋呼开了。算这一趟没白跑,她学了一招什么叫“后发制人”。说话别着急,学萧齐一样先闷着,等别人着急了说话。萧齐自然不说话,而老夭窝了一肚子的开场白,见了萧齐一乱阵脚全咽回去了。小二挺奇怪,明明四个人在这儿,见了、坐了,可连句整话都还没有。
老夭看这样子话场得他来开了。他不开也不行,要不就显得他心虚了。老夭打点起精神,叫声“老板”,未开言面上笑先挤上了上去,“这位是萧齐萧大爷吧?”
老夭先问个自己最紧要的问题,其实也是明知故问,像他在江湖混那么久,当然认得萧齐,更知道萧齐是什么样的人物。只恐怕方白倒不知道萧齐是什么人。
方白转转眼球,心想你奶奶的不先来问候问候老板我,倒先跟外人套交情。
“恩啊,你倒认得。”
也不管老夭听没听出她话里的味儿,转头向萧齐,指着站在地下两位,说:“老夭,小二(姓丁,排行老二),我们家伙计。”又转头对站在地下两位,大拇指指着萧齐:“萧齐,以后你们叫萧爷。侍候好了,这三年是咱家的保镖。”方白看见老夭神色一动,问:“怎么?你有话说?”老夭赶紧没言语。
萧齐看得明白,这店里老板是道儿外面的人,伙计却是个老江湖。想着老夭惊讶的神色,萧齐也暗自好笑,什么时候萧齐当过人保镖?知道萧齐是谁的人都免不了要露出老夭适才的神情。可见,方白根本不知道萧齐他是谁,不过最好也别让她知道。
方白看看左边,看看右边,忽然想起门口那副对子了,左边一个小人,右边一个君子,两边都一模样做低眉顺眼若无其事状——有点棘手。她决定先不管老夭、萧齐之间的眉来眼去,从今往后她是要做大事的人了,处处得有城府。有城府就得先学会一个“忍”字。不过刚开始总有点难忍,方白啪地一拍桌子——
“吃的呢!有什么吃的?这一路上饿死我了!”
一提吃的这么通俗的事儿,大家都活分起来了。
已经愣在那儿半晌没动作的小二终于找到个自己能钻进来的缝儿,忙抽下肩上的破巾子,习惯性地边做个擦桌子的样,边说:“哎呀,早备下了。特特让东头张家老号送来的卤味,就等着您回来用呢,早间我还在集上挑的特大又水灵的瓜,脆生生的都洗好了。待会儿我再去刘家媳妇的铺子抓一屉刚出笼的大馒头上来,前日刘家媳妇见着我还问您呢。”
老夭不说别的,先搬了一坛酒往桌上一撂,很谄媚地凑到方白面前道:“这个,刚从冯罗锅那掳的,气得他直跳脚,偷藏了十五年了。你猜我给了他多少钱?——分文没给!”他拍开泥封,也不管土渣掉了一桌子,先倒了一碗放到萧齐面前。
“萧爷,您先解解渴。”
不敢多套辞,又赶紧倒了一碗更满的放方白面前,怕她吃味。
这时肉和瓜果上来了。牛肉切得让人怀疑是狗牙啃下来的,堆了恁大一个盘子。方白不跟萧齐客气,用手一指“吃!”便先抓了一大块,看样子是真饿了。
老夭倒是毕恭毕敬地拿了双筷子,拣了块精致的夹到萧齐碗里,等萧齐先尝了口酒,才自己挑了块不大不小的啃了起来。
小二手脚很快,眼没见他一会儿,他就从店外搬了人家铺子里的一大笼屉回来——“今天是肉馒头。”拿手抓了馒头一人先给一个,笼屉撂在另一桌不管,脚蹬了凳子,拉长了手抓了一块大肉先到碗里,嘴上叼了一口馒头,这才坐下。
萧齐冷眼旁观,看出这客栈上了饭桌就没什么上下有别了。
老夭嘴上没停,眼珠子也没停,他瞅着萧齐没动筷子,替他着急,赶紧趁肉盘子还没见底又多夹了几大块给萧齐,顺手也给自己搂了几块。这一顿饭吃的,萧齐方知道什么叫风卷残云。
一顿饭吃完,若是还有酒剩下,似乎就意味着这顿饭还远没结束。开始的时候,方白、老夭、小二三个人还好好坐着,看萧齐慢条斯理地吃饭。只有他是一口酒一口肉地,慢慢品着。别人碗里都没肉了,只能嚼着瓜,打一个嗝,喂一口酒。老夭没嚼瓜,他眼睛没离萧齐,一看萧齐拿酒碗,就赶着先拿上自己的碗,敬萧齐,没人跟他碰杯,萧齐只是碗到口边前停上一停,老夭就满足了,先干为敬。方白冷眼旁观,不动声色,也跟着这两位一碗一碗的酒喝下肚去。
萧齐吃饭吃得太慢,等他吃完,大家竟然都有了点酒意。
方白摇摇坛子,就剩点酒根了,她给小二、老夭、萧齐碗里都分了点,剩下的全倒给自己。空坛子撂回桌面上,她扶着坛子也跟着站起来了。像是因为酒上了头,她动作很慢,但成功地吸引了这三人的注意。方白觉得这第一步走得不错。
“我,有话讲。”
“老夭,我得先谢谢你。你送我去见世面了。以前我看不见路,好早我就想着,我这不点客栈到底是开来干嘛的。既然是混江湖,就应当混出点名堂。难道只是开个落脚的客栈,听听江湖的流言蜚语就能聊以**了吗?江湖上多少热血澎湃激动人心的事儿,就只有听着,摸都摸不着,这不是咱的性子。
这次我是见了世面了。老夭,我知道你在我眼皮子底下给宋家庄干事,不过谢谢你,要不然我也见识不了宋家庄。但以往后得改了,你得给我不点客栈卖命!因为不点客栈将替代宋家庄,做这江湖第一大生意!”方白刻意顿了顿。
“老夭,我知道你是个老江湖,你懂的事我大把的不懂,但你就得给我卖命,因为我,方白,注定了要做江湖第一大生意,你帮着我,这种机会,别的人一辈子也没给过你。人不能一辈子只做奴才。我知道你,若不是时运不济,绝不能只给人做奴才。这世上没人天生该低人一等,不低人一等,就得高人一等,靠自己。我方白最不喜欢被人看不起,所以,我,就得做江湖第一人。
三年,三年后,我要把不点客栈开遍江湖,哪里有江湖哪里就有不点客栈。不把宋家庄灭了,也得把它挤兑得没地方待。为什么是三年呢?因为有萧爷在。萧爷,我不知道你有多厉害,但别人知道。你不用管我们的事,你只要做你答应我们家老头的事,但你的招牌我得借三年,镇着。老夭,你跟我说,咱这儿有了萧大爷在,镇得住镇不住?”
没人言声。方白一笑,笑得潇洒,忽然伸手隔着桌子抓住小二两肩,吓得小二一哆嗦,“小二,你很好,我很看中你。跟着我闯天下吧,有你的好。”
然后方白的话突然说完了。一脚踢开凳子,转身上了楼梯,一趔趄,好像酒步不稳,其实不是酒精,是热血冲头,方白才不想让他们知道自己很激动,激动得要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虽然这三人没反应,但她不需要他们反应,她觉得自己的话已经发挥了作用,她很自信。
萧齐从头至尾如老僧入定一样,半垂着眼睛没有表情,老夭有点傻,指望着看着萧齐,没得到一点回应。直到各人各自回房,他的表情还是一点没变。
老夭回到屋里,翻来覆去睡不下,好好的算盘全乱了,他头以为只是突然来了萧齐,恐怕他就做不得不点客栈的主了,谁让他这一辈子就废在武功不济上,看见萧齐这样有真本事的人就脚软,更何况这是萧齐啊。但现在看来,萧齐还不是问题了呢,他太低估了方白这丫头。想戗宋家庄的生意,老夭想着就摇头,真是痴人说梦,可你不能不承认,这丫头还真有那么股子气势,不大一般。萧齐到底为啥给这丫头办事呢?看来她还有点背景,难道她们家这顽惑主李童多年前不是江湖上的一般人?
想来想去,老夭觉得安不下心,这明天到底是个什么脸对方白都是个事,他怎么也得找个人合计,起码也得知道个萧齐的底。习惯性地,老夭已经以萧齐为马首是瞻了,人要站队就得往强的人那边站,老夭这一辈子都是这样过来的,他不用想,心就早已经过去了。
半夜,老夭敲了萧齐的门。似乎意料之中,萧齐开门,问也不问老夭什么事,直接坐下来等着老夭开口。
“萧爷,您看——”老夭不知怎么的声音有点发颤,他娘的这一辈子就怕跟萧齐这种人说话,也许就因为这个他就没混出来。“你说我们老板今天这话是说真的?”
萧齐抬眼看了看老夭,不回答却问:“你,是怎么跟上方姑娘的?”
老夭想起来这事,真是惭愧。但问了,他得答:“方姑娘算是救了我一命。”老夭不提细节,因为不是什么光鲜的事。遇见方白之前,他正是最落魄的时候,因为点事儿牵连被赶出了神龙帮,没处投靠,流落在江月城,因为赌钱惹了城里的地痞流氓,他要是哪怕还有点功夫,又怎么会被这些个江湖杂碎欺负。这帮地痞天天见了他就打,誓要让他不得好死,生不如死。被方白见着了,收拾了那些杂碎,算是帮他了结了这事。“我这落魄的命,还能拿什么回报人家呢,就求方姑娘托身为奴,以报答救命之恩呐。”老夭这样跟萧齐说,是想给萧齐留个知恩图报的好印象,其实当初他哪还顾得上想这些,这方白姑娘刚救了他就替他想好了怎么报恩,那时她刚盘了这个客栈,正没人手,老夭算是被要挟着成了方白的奴才,他走投无路还能有什么选择呢?
老夭瞅着萧齐神色,又问:“您说,按道理讲,方姑娘叫我做什么事我就得做。可您也明眼看得清楚,我们这老板说话做事真的不大靠谱。她什么都不懂啊。我是奴才,我不好说什么,可是既然萧爷你来这儿了,你得是拿主意的人了。这以后老板要是真折腾,她让我办事我是办还是不办呢?”
萧齐垂着眼睛,又跟个佛爷似的,把老夭急得,心想这爷怎么什么都慢呢?吃饭慢,喝酒慢,说话慢,难道跟人动手也这么慢不成?
许久,萧齐才说:“你做什么不做什么,不用问我。你老板话说得清楚,她做得成做不成什么事,跟我没关系。我,只管我的。”然后萧齐没做任何送客的表示,老夭却知道他该退下了。毕恭毕敬地给这爷轻轻合了门,老夭忽然觉得自己真下贱。
呸,他唾了口口水在萧齐门口,声音又不敢大了。
老给别人当奴才也不是事儿啊。方白今天的话忽然响亮起来——人不能一辈子只做奴才——这世上没人天生该低人一等,不低人一等,就得高人一等,靠自己……
这小妮子,不管怎么说,还是有点气势。人要活得爽,是不是就得有这点气势?他就是装孙子装太久了,真成个孙子样的人。其实,认真想来,撂倒宋家庄也不是那么虚无缥缈。宋家庄那点子事,他还不明白吗?老夭想着,他要是真拿出力气来,这根本不算事儿。忽然间老夭的脑子里又是那满盆满钵的主意了。